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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秋水一生都在掩藏一个秘密,如果实在掩藏不了,那就连自己也装作不知道。
1
唐秋水永远记得从巫人洞往外看去,天边那一抹如血残阳,触目惊心,两年来她一直想要忘记,却总是一遍又一遍记起。
每次想起那个场景,她就会去密室,往楚惜烟身上划一刀。现在她又想起来了,所以她握了握炎砂刀,朝密室走去。
楚惜烟身上罩着黑色长袍,头发被血污结成一块块的,双臂悬空吊在两边石柱上,铁链已勒进肉里,磨得鲜血淋淋。
唐秋水皱眉,“唰唰”两刀将他头发削去大半。
楚惜烟抬头,肿胀着一张满是可怖疤痕的脸,笑:“怎么,唐大小姐改变主意,想让我落发为僧了?”
唐秋水抬刀就往他脸上划去,忽听身后一道清脆的声音:“小姐,那个人又来了。”
她剑势一顿,冷哼一声:“算你走运。”
楚惜烟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眼里慢慢现出滔天恨意。唐秋水身后那名紫衣婢女此时突然回头,与楚惜烟四目相对,婢女瑟缩了一下。
“怎么了?”唐秋水察觉。
“楚惜烟的眼神,真的好可怕,小姐,你还是杀了他吧,我担心……”唐絮兒低声说。
“那岂非太便宜了他。”
“可是,你这样对他,一旦他有机会脱身,我怕……”
“他怎么可能有机会脱身?”
林长天站在唐门冷意森然的门楼前,不敢有半分轻举妄动。
八台山唐门步步机关,处处奇毒,未经允许擅自闯入,后果不堪设想。
这是他两年来第六次来找唐秋水,前五次,迎接他的都是唐门的精英杀手以及唐秋水欲除他而后快的冰冷目光。
说真的,林长天实在不明白,唐秋水怎么就这么恨他。不过就是一次失约而已,至于吗?
“林长天,你又来送死?”唐秋水居高临下,两旁二十名射手随着她的手势,将弓弩对准林长天。
林长天叹气:“秋水,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唐秋水,这辈子最恨说话不算话的男人。”秋水手一挥,淬了毒的箭矢离弦而出。
林长天急速后退,眼见在唐秋水指挥下,近百名唐门弟子冲了出来,他咬了咬牙,长叹一声,再次无奈离开。
“下次她还这样,我就再也不来了。”说完苦笑,从第三次开始,他每次都这样说,可这已经是第六次了。
两年前掌门重伤,至今未愈,峨眉大小事务他少不得要跟着分担,下山一趟实在不易,要不是如此,他恨不得就在八台山跟唐秋水耗着,看到底谁的耐性大。
两年前……唉……
两年前的九月十五,唐秋水约他在巫人洞相见。在此之前,九月十三,掌门肖铁对林长天下了最后通牒,让他务必在九月十七,师姐萧青凤的生辰前,对个人的终身大事做出决定。
“我知道你与唐门主的千金情投意合,可她性子烈,心野,不可能为了你放弃竞争唐门继承人。你是峨眉小一辈里天资最好的,要不是拖了这么些年,雷罡功早突破第九重了,何至于在七重徘徊不前。你可是我的关门弟子,不要让我失望啊。”肖掌门语重心长。
峨眉心法需夫妻同修,否则难以精进,这些林长天当然知道。但他情窦初开便遇上了唐秋水,从此一见倾心,眼里再无别人。偏偏她立志要做唐门继承人,不可能嫁进峨眉。自己又是掌门的关门弟子,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峨眉掌门,要他放弃峨眉随她去八台山,他也做不到。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到如今已经三年了。
九月十七是师姐萧青凤二十三岁生辰,她是峨眉女弟子中最出色的,一双峨眉刺使得出神入化,云水禅心更是修到了第八重。
两位得意弟子都独身至今,肖掌门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终于给林长天下了最后通牒:若是唐秋水在九月十七之前不能做出决定,那么,林长天就必须娶了萧青凤。
林长天思考了一夜,第二天一纸飞鸽传书,将此事告诉了唐秋水。唐秋水便约了他九月十五见面,地点定在巫人洞。
“午时之前相见,切记不可迟到,我未时必须动身赶回唐门。”她说。
林长天用了一夜的时间来收拾行装,他其实已经做了决定,但他想当面告诉唐秋水,所以没有在信中言明。
九月的峨眉,夜凉如水,他十四岁来到这里,一晃八年,早已将这当成了家,如今要离开,说真的,舍不得。
可若要他放弃唐秋水,他更舍不得。
他在峨眉走了一夜,寅时末方才回房闭了一会眼,正准备起床动身时,门忽然被推开,肖掌门神色凝重:“长天,跟我来。”
林长天起身就往外走,掌门说:“带上翠煞枪。”
这一走就是三天。
三天后林长天急急忙忙赶到巫人洞,哪里还有唐秋水的身影?
他当然知道唐秋水不可能在巫人洞等他三天,只是觉得自己失了约,总得去那个地方一趟方才圆满。
再然后,他来到八台山想跟唐秋水解释,却没有见到她的面,迎接他的是唐门七十二杀手,和铺天盖地的竹叶镖,以及弓弩。
肖掌门重伤,峨眉乱成一团,他是偷着跑出来见她的,并不能耽搁太久。虽然之前他已经决定要离开峨眉,可掌门命在旦夕,峨眉岌岌可危,他不可能在这种时候离开。
随后林长天便陷入了峨眉繁杂的事务之中,好不容易抽身来唐门,得到的永远都是这种待遇。
他很疲惫,一次爽约,何至于到如此地步?可唐秋水看他的眼神,是真的想要将他挫骨扬灰,他那些解释的话,根本没有机会说出口。
事到如今,他也不想再讲出口,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地过来,大概,是心有不甘吧。
2
唐秋水正在毒室喂毒,瓶中那只血蜈蚣经过七七四十九天,杀死并吃光了她投喂的七波毒虫,又吸饱了她的血,身上血光大盛,隐隐现出光芒。她嘴角浮现笑意,隔着瓶子逗弄它,心想等会把它放在楚惜烟身上,咬他个七窍流血才好。
一阵幽咽的琴声传来,如泣如诉,却带着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味道。
唐秋水放好血蜈蚣,循琴声而去,果见唐絮儿一身紫色衣衫,坐在古琴前,眉头微蹙。
见她走近,唐絮儿急忙起身:“对不起,小姐,我不该乱动您的东西。”
“我们原本就不必主仆相称。”唐秋水坐到琴前,“你又何必这么拘束。”
“是。”唐絮儿道,“那我做事去了。”
唐秋水点头,开始抚琴,正是刚刚唐絮儿弹的那首,却动听许多,只是曲中幽怨太甚,听得人心情都跟着凝滞起来,只觉得一颗心被文火煎熬着,痛入骨髓,却挣脱不得。
唐絮儿有些泄气,她不得不承认,无论怎样,自己都弹不到这种程度。她总是暗地里模仿唐秋水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将自己和她相比,只可惜,输又如何,赢又如何。
唐絮儿下了密室,拿出一件黑色袍子走到楚惜烟面前。
“你主子昨儿心情好,没对我怎么样,为什么还要来给我换衣裳?”楚惜烟斜睨着她。
唐絮儿三下五除二扒了他身上的袍子:“虽然没烂,臭却一样的臭,她不光眼睛娇气,鼻子也娇气得很。”
“你这是在心疼我吗?”楚惜烟话音刚落,便吸了一口冷氣。
虽然袍子是特制的,不用松开手上的铁链也能穿上,但唐絮儿动作很重,早已深入血肉的铁链被牵动,还是痛得他龇牙咧嘴。
“心疼你?”唐絮儿冷笑,“我只希望你能多撑些日子,这样她就会一心想着对付你,而不会折腾别人。”
“你心里很不平吧?”楚惜烟将脸凑到唐絮儿面前,“同样是唐氏血脉,只因祖上在竞争中惜败,从此便成了旁支,连进入唐门权力中心的资格都没有。其实你比唐秋水又差什么呢?若你爹是门主,只怕你比她更出色。”
唐絮儿笑笑,也不嫌脏,伸手扶住楚惜烟的下巴,将他脸扳回去:“想激我放了你?这种话对我没用。有本事,你当她面说去。”
“我还没活够。”楚惜烟将脑袋偏了偏。
“如果我是你,就希望早死早好。”唐絮儿目光朝他下身瞥了瞥,“都这样了,活着有意思吗?”
“有没有意思都得活着不是吗?明明是姐妹,却成了主仆;明明心里嫉妒得要命,却要装出一副谦卑的样子,难道就有意思了?”
“你们都觉得我嫉妒她,这就证明,在你们心里,我的确不如她。”唐絮儿站直身子,“可惜,我虽然不如她,却并不嫉妒她。唐门继承人是那么好做的?她有命活到她爹去世再说。”
“这倒是真的,哎,唐絮儿,你真的不考虑考虑我的提议吗?要是哪天唐秋水被她兄弟弄死了,你也没好果子吃,不如跟了我。”
唐絮儿没说话,她起身出去,片刻后拿来一面镜子,将它举到楚惜烟面前。
楚惜烟终于闭了嘴。
虽然知道自己如今狼狈万分,可当看到镜子中那个人时,他还是窒息了片刻。那个一头乱发被污血结成团,又被削去大片露出半边头皮,脸上全是可怖疤痕,早已面目全非的人,真的是自己?
楚惜烟的心又开始像冰块一样冷。
其实这种外貌上的变化,又算得了什么,他最无法容忍的,是唐秋水对他的凌辱,对他作为男人尊严的剥夺。早知如此,两年前第一次遇到她时,他就该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一念之差。
两年前,楚惜烟是芥子帮的一名相士,最年轻、也最英俊的相士,相术高超,卜卦很灵,从无失误。
他一直觉得自己不应该只是一名相士,无奈虽相貌出众、技艺超群,出身却极低微,在芥子帮那种看似鱼龙混杂、不太讲规则,实则拉帮结派、规则比哪都严的地方,他不但不受追捧,反而备受孤立。
不过,自从某天为自己卜了一卦之后,楚惜烟就对这种孤立淡然处之了。
他知道,在某一年的九月十五,西南方,群山绵延处,千年老松下,隐秘山洞中,他将有一段奇遇,一个成为人中龙凤的机缘。
楚惜烟从此专往西南方的山里钻,用了差不多三年时间,终于确定,那个地方叫巫人洞,在八台山麓最边缘,据说是上古巫师居所,早已废弃不知多少年,人迹罕至。
他在九月十四便背着干粮守在洞里,当晚心情激动,难以入睡,半夜时分,忽听洞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出去一看,竟是个血人。
他将血人背进洞内,安全起见,一直往里走到了山洞最深处。但那人伤势过重,他实在无力回天。临终前,那人托付了他一些事,让他又惊又喜,这一耽搁,等到安顿好遗体,已经是九月十五申时了。
楚惜烟急忙回到洞口,却发现一个女子躺在洞内石床上,已经昏迷过去,上前查看,认出是八台山唐门弟子,再结合女子相貌身段,他觉得应该是唐方的女儿唐秋水。
楚惜烟想起卦词,心下大喜:难道,自己是要成为唐门门主的女婿?此时他心中气血翻涌,神思已不太清明,看着唐秋水娇艳欲滴的脸,再也控制不住,抱起她便往山洞深处走去。
楚惜烟体内似乎有股火燃烧不止,他整整折腾了一个时辰,那火方才熄灭,他也顿时脱力,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醒过来时,人便已在这密室之中。起初他并没有太在意,以为唐秋水不过一时恼羞成怒,哄哄,也就会放了他,谁知……
谁知她竟如此狠毒。
楚惜烟低头,看向自己某个部位。
刚刚受刑那段时间,他绝望到了极点,恨不得死去,可两年来,胸中恶气越积越深,他不再想死。
他要出去,他一定要活着出去,下次再回来,他会将唐秋水剥皮抽骨。
密室时光难捱,他曾一遍遍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难道卦错了?
后来终于想明白,其实他遇到那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时,已经是九月十五子时,年轻人才是他的奇遇,而唐秋水,不过是个意外罢了。只可惜,一念之差,万古遗恨。
耳边隐隐传来厮杀的声音,楚惜烟皱眉,这唐门上下手段皆阴狠毒辣,他就算身处密室,也经常可以听到各种惨叫声,但这一次,动静未免大了点,不知又是什么人遭了殃。
正思索着,忽听有脚步声悄悄靠近,楚惜烟心神一凛,立刻全身戒备。
3
唐秋水站在唐门天机楼上,俯瞰下方战成一团的人群。
两年前,那件事发生之后,远在突厥的玄冥教忽然南下,声称唐门杀了冥王的独生子。唐方不想与玄冥结怨,然而解释无果,只得迎战。
玄冥教远道而来,长途跋涉,起初吃了不小的亏,可他们愈挫愈勇,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再加上在中州境内慢慢站稳脚跟,势力渐大,到如今,已经让唐方头大无比。他不明白玄冥怎么就一口咬定是唐门中人杀了冥公子,然而冥王根本不愿与他多谈,一个字,干。
唐秋水知道为什么,可她不能说。
她很后悔,当初是自己一意孤行,才惹来这样的灾祸。什么儿女情长卿卿我我,如今看来太不值得。既然事情因自己而起,那么当玄冥来犯时,她努力杀敌就是了,所以之前三次,唐秋水次次一马当先,让玄冥教众人闻风丧胆,活脱脱一个女阎罗。
冥王似乎发了疯,一次比一次拼尽全力,像是不同归于尽两败俱伤誓不罢休。
但这一次,唐秋水却不能下去迎敌,因为今天是十五。
离申时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她叹口气,最后看了一眼厮杀得难分难解的唐门弟子和玄冥教众,赶紧下了天机楼,回到自己房间。
身体越来越冷,意识开始模糊时,唐秋水看到有只鸽子在窗外扑棱棱打着窗棂,她想起身去看,恍惚间似乎看到有人影从窗前闪过,可是身体酸软无法动弹,晕了过去。
唐秋水自幼习毒,时常以身试毒,体质阴寒无比,每月十五,身上寒毒总要发作一次,申时开始,持续到戌时结束。
两年前的九月十五,她本不该出门的,可她太着急了,怕林长天一时孝顺就答应了肖铁老道的要求。她想告诉他,如果他实在不愿意离开峨眉,她……她大不了不当这八台山的唐门继承人了。
这样重大的决定,她必须亲口告诉他。她记得自己在信上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务必在午时前到达巫人洞,因为她未时就得往回赶。
可她从巳时,等到午时,再到未时,他仍然没来。她想放弃,却又不甘,因为已经等了这么久,她觉得他定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下一刻就会出现的。
唐秋水就这么一直等啊等,不知不觉申时将至,她就是想走也不敢走了,只得在洞里的石床上躺着,心想林长天一来就能看到她。
没想到,醒来看到的却不是林长天。
那是她有生以来做过的最可怕的噩梦,直到现在,两年了,每个月的十五,临近申时她都会害怕,怕醒来时迎接她的又是铺天盖地的绝望。
好在,放弃了情爱之后,她在唐门地位越来越高,这两年过得倒也安稳。
戌时一到,唐秋水慢慢恢复知觉。
最先恢复的是听觉,然后是视觉,她只觉得周围很静,睁开眼,房内空无一人。当然不会有人,她毒发时向来不允许任何人进房,包括她自己的父母兄长及唐絮儿,所以每次都会在房间周围撒满毒虫,除了她自己,擅闯者死。
作为一个女子,她能从众兄长中脱颖而出,靠的就是这无人能敌的使毒本领。
唐秋水继续在床上躺了约摸半炷香的时间,方才起身,推开门:“絮儿,玄冥……”
声音戛然而止,她看到自己的七哥唐庄站在房门七步开外,双目赤红,瞪着她,像是要吃人一般。
他的脚下,唐絮儿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唐秋水声音冷硬下来:“怎么了?”
“收了。”唐庄指着将秋水房间密密包围起来的七色小蝇,“把这鬼东西收了!”
秋水皱了皱眉:“你发什么疯?”但她还是取出怀中青玉管,拔掉塞子,将那些毒蝇收了进去。
毒蝇方收完毕,唐庄快步走到她面前,啪,抬手就是一巴掌。
唐秋水全身热血一下子涌到头顶,反手就打了回去,却被唐庄架住手腕。论力气,她当然不是唐庄的对手,所以她五指张开,指尖微动,毒粉就要弹出。
就在这时,唐絮儿抬头,凄切地叫了一声:“小姐!门主他……”
唐秋水收回指尖,看向唐絮儿:“门主怎么了?”
“你还有脸问!”唐庄扬手又是一巴掌,这次被秋水挡住了。
她瞪着唐庄:“你打上瘾了是吗?”
“门主……门主……”唐絮儿泣不成声。
“爹走了。”唐庄说,“为了见你最后一面,他撑得有多辛苦你知道吗?弄这些劳什子毒虫,谁都没法进来,现在你满意了?!”
唐秋水脑子里“嗡”的一声,险些站立不稳:“你再说一遍?”
“我说,”唐庄靠近她,“爹走了,而你,让他直到最后一刻都走得不安!”
唐秋水扶住门框,稳了稳身形,慢慢冷静下来,她看着唐庄,脸上现出冷意:“是你杀了爹吧?”
“你他妈的!真是疯了!”唐庄怒火中烧,指着秋水,指尖颤抖,“真该让爹看看,他一直偏爱的到底是怎样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唐秋水,我告诉你,别以为你会使毒,就能把持唐门,想都别想!”
唐庄愤愤离去,唐秋水跌坐在门前,直到唐絮儿上前扶起她,才抬起头,轻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当然知道不可能是唐庄杀了爹,虽然唐门手足相残现象严重,七个哥哥如今已经只剩下一个。但再怎么样,他也不敢弑父。她之所以那样说,是为了故意激怒他,乱他的阵脚。
就像他对她做的一样。
她身上寒毒之事,外人不晓,父母兄弟却是知道的。所以,没能见上父亲最后一面,跟她在房间周围設下毒蝇半点关系都没有,即使没有毒蝇,戌时之前她也不可能醒。
倘若唐庄真在父亲出事而她又寒毒发作时进来了,那么,此刻她恐怕已经是一具尸体。唐庄故意这样闹,不过是想让别人觉得,她不是个可以担当门主大任的人。
当然,如果在接下来的斗争中唐庄无法胜出,唐秋水毫不怀疑,他会抛出最后的杀手锏,将她身负寒毒每月必有两个时辰无法动弹的事情公之于众,两败俱伤,鱼死网破。
唐絮儿显然已经吓傻,语无伦次,但唐秋水还是听明白了。
彼时玄冥教攻势很猛,已经破了楼外机关,冥王叫阵,骂得很难听,门主上前与他对战,不知为何,好像突然身体不适,被冥王和玄冥几大长老团团围住,无法脱身。
等唐庄终于带人突破重围时,门主已经奄奄一息,唐庄悲痛欲绝,想要倾全部唐门之力报此血仇,玄冥教却突然一哄而散,退了。
唐秋水眉头紧锁。
总觉得处处都不对劲,却又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首先,父亲唐方从来都不是有勇无谋之人,否则也不可能在一众竞争者之中脱颖而出成为门主,他若身体不适,定然不會出战。在家门口被别人打死这种事,发生在谁身上,都不应该发生在他身上。
其次,既然父亲重伤奄奄一息,为什么玄冥不乘胜追击?父亲倒下,自己又不在场,只一个唐庄,他们为什么就突然撤退了?难道,真是唐庄?
唐庄守在父亲遗体旁,听到唐秋水进门的脚步声,转过头去,一脸敌意与戒备。
唐秋水没有看他,径直走到床前,拉住唐方的手,伏低身子,将脸抵在上面,片刻后抬起头,扒开唐方眼皮,仔细查看。
“小姐,那、那个人又来了。”唐絮儿在门口犹犹豫豫道。
唐秋水噌地站起身就往外走。
如果不是他,两年前她怎么会遭遇那样的灭顶之灾,还遗落了身上的竹叶镖,以至于被玄冥的人误会,紧咬不放,害得父亲丧命。
4
看着唐秋水杀气腾腾冲出来,林长天心里暗自叹了口气。
“我给你的书信收到了吗?”他问。
唐秋水一愣,随即皱眉,冷冷道:“什么书信?我跟你很熟吗?要收你的书信?”
“据一个……一个朋友所说,冥王会在冥公子忌日这天来找唐门的麻烦,听说这次他们倾巢而出。我得到消息便往这赶,生怕误事,就先让小北带了封信给你。”
小北是他的信鸽。
唐秋水忽然想起自己昏迷前看到窗外鸽子的身影。她又想到两年前,自己让他务必午时前到达巫人洞的消息,也是让小北带回去的。
往事涌上心头,怒火便一下子攻了心,唐秋水拔刀就刺。
林长天也气了,咬牙道:“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唐秋水气笑了,“你是不是还觉得,我应该感谢你如此古道热肠前来报信?”
“我没这么说。”林长天有种无力感。
这是两年来唐秋水第一次跟他这么近距离地讲话,他很想解释清楚一切,可她的态度实在让他百口莫辩。
“若不是你言尔无信,我怎么会落到今天这田地,怎么会……我爹爹又怎么会死!”
“你说什么?”
“拿命来吧!”
唐秋水招招致命,一副拼命的架势,林长天深感无力,只得又一次仓皇离开。其实有个问题压在他心底很久了,但他从来都没有机会问,也不敢问。
他很好奇,真的是唐秋水杀了冥公子吗?
当年他赴约之前被掌门匆匆叫走,就是去围杀冥公子。
这些年突厥一直蠢蠢欲动,企图往南扩张,侵犯中州。据说玄冥教派出冥王独子潜入中州,但因冥公子面貌多变,无人能掌握其行踪。
那天有人得到消息,说发现冥公子踪迹,中州武林各大门派纷纷出动,都想捉到冥公子立一大功。
峨眉肖掌门带着长天一路追踪,激战之中,被企图抢功的妙绝山庄暗算,身负重伤,冥公子也趁机逃走。
后来玄冥教忽然向八台山唐门发难,他才知道冥公子死在了巫人洞,而冥王在洞里捡到了唐门的竹叶镖,认定是唐门的人杀了他儿子。
那天在巫人洞的唐门弟子,也只有唐秋水了吧。
玄冥教传人所修习的地藏诀,威力极大,但对自身伤害也极大,且修习以后只能生育一子,还极易夭折,需要小心照料,所以历代冥王都短寿且单传。
冥公子被杀,可想而知冥王是何等气急败坏,与唐门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更何况,随着这两年玄冥教在中州慢慢站稳脚跟,突厥恐怕不日即将挥军南下,届时生灵涂炭,遭殃的又岂止唐门一个。
5
玄冥教苏州分坛,冥王高高在上,俯视着殿下教众,以及,站在当中的那名男子。
男子一身黑袍,满脸血污,发如牛毡,气势却甚是逼人。
“你说受我儿临终嘱托,有何凭证?”冥王玄阴问。
若不是与爱子有关,他怎么可能放弃这次将八台山唐门灭门的绝佳机会,匆匆收兵回巢。
楚惜烟勾起一抹唇角:“我脑中早已描摹了千遍万遍的中州军事布防图,我一身地藏诀和彼岸黄泉的功力便是凭证。”
冥王浑身一颤:“你说什么?”
“令公子在临终前,不光将布防图托付予我,更将全身功力都传给了我。”楚惜烟说。
“既如此,你为何不早来找我。”冥王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楚惜烟面前,伸手把住他脉门,脸上变了色,“果然是我玄冥世代单传的地藏诀。”
楚惜烟一动不动,任由他试探,待他手离开后方道:“在下不知地藏诀与自身功力冲突会导致暂时昏迷,一时不察,中了唐秋水奸计,被她囚禁在唐门,直到现在才有机会脱身。”
“是了。”玄阴喃喃道,“你体内原本的功力遇上地藏诀,定会起冲突,气血奔腾翻涌,若不能平心静气,恐怕会心神激荡,导致极度虚弱。”
楚惜烟没有说话。他当然不会让玄阴知道,自己岂止没有平心静气,反而在气血翻涌之际,对着唐秋水狂放浪荡了一番,恐怕也正因为如此,才会突然脱力陷入昏迷,以至于被那贱人所害。“我玄冥教一向单传,炎儿去世,是灭顶之灾,没想到他竟将功力过给了你,看来,是天不愿亡我啊。从今后,你便是我玄阴的儿子了,你可愿意?”
“若是不愿,楚惜烟又何必前来。”
“好!好!好!”玄阴大笑三声,“以后,你便叫玄烟!我玄阴,也终于可以无愧于列祖列宗,放心地去了!”
三个月后,玄阴逝世,楚惜烟接任冥王一职。
突厥得了中州布防图,大举南下,与中州境内的玄冥教里应外合。
中州布防形同虚设,节节败退。生死存亡之际,各门派放下过往恩怨,自发联合,共同抵御外敌。
而一向特立独行的唐门,此刻分成两派,一派在唐庄领导下,加入各大门派抗敌,另一派,在唐秋水领导下,依旧特立独行,不与任何人联合。
6
从天机楼望去,整个唐门都在脚下。
唐秋水看着满目破败疮痍,心里一阵苍凉。
半年前,父親唐方蹊跷战死,饶她自负是唐门近百年来用毒天分最高的人,也依旧看不出父亲到底中了什么毒。
那天林长天不战而退,她一腔怒火无处发泄,随即去了密室,竟发现楚惜烟失踪了!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倒不担心楚惜烟报复,一个废人,能翻出多大的浪?她怕的是,当年在巫人洞受辱的事,会不会被他传出去。
唐秋水把平时去密室送饭的丫头全叫了过来,包括唐絮儿,一共四人。
她们当然都不承认。唐秋水给她们种了噬心蛊,如若说谎,蛊虫发动,先是奇痒,然后剧痛,最终会由内而外,被吃光内脏而死。
可四人竟然真的都没有说谎。
此时父亲乍逝,兄长又与自己势不两立,唐秋水实在没有精力将整个唐门都调查一遍,只得按下此事暂且不管。她一直提心吊胆,就怕哪天听到江湖上传来消息,说八台山唐门唐秋水两年前曾经在巫人洞被人如何。
但直到三个月后,楚惜烟才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以玄冥教冥王的身份,来向她复仇。
唐秋水这一生,最在意的事有两件,一是自己在唐门的地位,二是自己的名声。这些日子来,她带领着半个唐门,在楚惜烟的步步紧逼下苦苦支撑,步履维艰。
都说杀人诛心,楚惜烟正是如此,他没有公开说出巫人洞的事,可他扬言,自己只针对唐秋水个人,唐门弟子若不再继续追随唐秋水,他自然也不会找他们麻烦。
脱离唐秋水转奔唐庄的人越来越多。
“你这样撑着,有意思吗?”楚惜烟看起来心情很好。
唐秋水看着他,心里发涩。
若是早听唐絮儿的建议杀了他,何至于被逼迫到如今这种境地,身边除了唐絮儿,只剩不到百名弟子。
其实她一点都不怪那些弃她而去的人,这样也好,起码,八台山唐门没有完全毁在她手里,他们跟着唐庄在抵抗突厥的战争中,就算死了,也是为国捐躯,而不是她这样。
所以她不难过,她只觉得悲哀。
楚惜烟微笑道:“都说唐毒冠绝天下,八台山唐门门主唐方的女儿唐秋水,更是个中高手。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有那么厉害。”
唐秋水指尖微动,正要催动毒蝇,忽觉腹内一痛,身体险些站立不稳,她微微弯了腰,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怎么样?很难受?”楚惜烟笑眯眯地看着她。
唐秋水心中一凉,半年前,父亲死的那天,唐絮儿是怎么说的来着?
“门主在打斗中好像忽然身体不适。”
难道,当时父亲便是像自己这般?可到底是什么毒,竟下得连她都毫无知觉?
她抬起头,看向玄冥教那几大高手,从一开始她就暗暗留意着他们,可是真的没发现他们有动过手。好在,唐门除了奇门暗器机关毒药,轻功也是卓绝的,她的留影已经练至第六重,打不过,逃总可以。
身形甫动,便觉背心一凉,她转头:“你……”
唐絮儿手中用力,竹叶刀拔出,她看着刀尖上的血,撇了撇嘴:“我什么?你可真笨,竟然直到现在,都没猜出是我放了楚惜烟。”
“怎么可能,你明明……”秋水难以置信。
“明明被你喂了噬心蛊,却毫无异样,是吗?”唐絮儿冷笑,“唐秋水,你知道你败在哪里吗?你太自负了。这些年唐毒式微,显得你很出类拔萃。但是,你真的没有那么出色,在用毒方面,你比我差远了。”
她慢慢走到楚惜烟身边,和他并肩而立:“其实唐门根本没几个人服你,但凡有点本事的都跟唐庄了,你这样死撑,确实没什么意思,我看着都替你脸红。”
唐秋水看着她:“是你害死了门主?”
“现在才知道,太晚了。”唐絮儿鄙夷地轻哼一声,“下辈子记得做人别那么张扬。”
唐秋水忽然笑了,片刻后,轻声说:“你也是。”
7
林长天带着几名亲信一路杀进天机楼的时候,正看到唐秋水扬眉浅笑。林长天被她笑得头皮发麻,下意识觉得不对,但没等他做出反应,就见唐秋水身上忽然冒出漫天血花,无比绚烂地四散开来。
空气中顿时血雾弥漫,鲜血点点。
“知道唐门最绝的毒是什么吗?”血雾中传来唐秋水的声音,像远在天边,又像近在耳前,“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乱红飞!你竟然练了……”唐絮儿失声尖叫,话未说完,便捂住脸倒了下去。
惨叫声此起彼伏,林长天鼻端被一丝腥甜的气息萦绕,他惊讶地看着身边众人纷纷倒地,玄冥教众,他的亲信,甚至包括唐门弟子,只有他安然无恙。
哦不,同样屹立不倒的还有新任冥王,一袭白衣被染成鲜红色,但周身隐隐有黄气蒸腾而出,将血雾逼退。他足尖轻点,身形如鬼魅,迅速飘离天机楼,向八台山下遁去。
林长天顾不上他,急奔至秋水身边,却见她周身血肉模糊,已无一块完好肌肤。
唐秋水手中紧紧握着一枚竹叶镖,镖尖乌青,指向自己的咽喉。她瞪著林长天,眼里是死一般的诀绝:“去杀他,不要管我。”
林长天怎么会答应,杀冥王不急于一时,可她再不救治,就没命了。
唐秋水凄然地笑了笑,咬牙用力,镖尖进了一寸,黑色的血流了出来,蜿蜒游走在她原先流出的鲜血上,像是血水里进了几根黑线。
“不……”林长天蹲下去,想要抱起她。
镖尖又进了一寸,眼看要穿喉而过。
长天终于转身,向楚惜烟消失的方向疾追。
楚惜烟一口气奔出近二十里,料定此时不会有人追赶,见路边有一茅屋,便闪了进去。
他虽靠着彼岸黄泉之气抵挡住了部分毒雾,但也受伤不轻,若不能及时将毒逼出体外,那些玄冥教众和唐门弟子便是他的下场。
真是个狠女人,竟然不惜自爆施毒,甚至连自己人也不放过,幸好他有彼岸黄泉之气护体。
楚惜烟调敛内息,将真气在体内运行了一个小周天,额上慢慢出了汗,那汗珠竟是粉色的。他后怕不已,果然,还是吸入不少,若是再耽搁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吱”。木门忽然无风自开,楚惜烟心中一凛,抬头望去,只见林长天举着翠煞枪,一步步向自己逼近。
“你是林长天,峨眉现在管事的。”楚惜烟说,“只可惜肖老道虽已半身不遂,却仍吊着不肯死,所以你即使管事,也仍然不是掌门。”
林长天皱眉盯着楚惜烟,他对此人知之甚少,不明白他怎么忽然就成了冥王,更不明白为什么唐秋水宁愿玉石俱焚,也一定要杀他。
“你是不是很奇怪,唐秋水为什么一定要杀我?”楚惜烟说。
“为什么?”林长天直觉答案一定会让他宁愿从来都没听过。
“峨眉的林长天,唐门的唐秋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只可惜,都是人中龙凤,谁也不愿低头,所以,一直没能有情人终成眷属。”楚惜烟忽然话锋一转,“你上过她吗?”
林长天眉头拧成了川字。
楚惜烟笑了:“我知道你没有,因为,第一个上她的,是我。”
青光一闪,长天翠煞枪已经出手。
楚惜烟自知此时决不是林长天对手,只求脱身,因此在那句话出口的同时,便已经动了起来。他快,林长天比他还快,翠煞枪如游龙走凤,密不透风,缠得他寸步难行。
“你是不是根本不知道,唐秋水每月十五,身上寒毒便会发作一次?”楚惜烟说,“那次应该正是她寒毒发作的时候,她躺在巫人洞的石床上,就像一朵等人采摘的花。我真纳闷,你既然口口声声说爱她,怎么会连她有这毛病都不知道?想想也怪可怜的,因为这个毛病,失身于我,同样因为这个毛病,连她爹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眼见林长天气息渐渐紊乱,楚惜烟更加不依不饶:“你知道吗?她虽然发作的时候无法动弹,但其实也并不是全无知觉,我觉得,她当时是把我当成了你,享受得很呢……”
“住口!”林长天终于暴喝出声,与此同时,一道紫色天雷迸裂开来,茅屋燃起熊熊火焰。
楚惜烟半边身子被雷电劈中,登时发麻。他东奔西挪,只想拖得一刻是一刻,再拖拖,十八狱主就能赶到了。他特意将狱主们留在八台山脚下龙潭河附近以做后应,也幸亏留了这一手,否则,玄冥教此时已经全军覆没。
林长天忽然仰天发出一声长啸,手中翠煞枪直指苍天,“咔嚓”,又是一道紫色闪电,比先前那道更迅猛,更宽大。
这次楚惜烟没能躲过去,他整个身子都发麻,动弹不得,被林长天一枪穿胸,足足顶了十丈远,直到看见十八狱主飞奔而来,才不甘地闭上了眼。
8
一年后,峨眉肖掌门去世,林长天继任掌门。
中州边境战事依旧吃紧,各大门派都派出精锐弟子参战,所以峨眉的继任典礼并不隆重,只是象征性走走过场。
但那天参加典礼的弟子和江湖人士奇怪地发现,掌门的位置上竟有两把座椅,其中一把上坐着林长天,另一把上却坐着个红衣女子,女子以纱遮面,仅露的双眼没什么感情。
林长天拉着那女子的手,向众人介绍:“如今天下不太平,个人的喜乐实在不值一提,但既然今日长天虚坐上这掌门之位,便不能不介绍一下自己的夫人。”
众人哗然。
林长天顿了顿,看着身边女子,轻声说:“你那么想当门主,如今,就委屈你暂且当个掌门夫人吧,你可还满意?”
唐秋水目光呆滞,毫无反应。
当天晚上,林长天坐在房间,看着躺在床上死气沉沉的唐秋水,长长叹了口气。
那天他从十八狱主中杀出去,回到唐门天机楼前,唐秋水已经奄奄一息。他以真气封住她心脉,找到神医救活了她。
经此一劫,唐秋水身上寒毒竟然奇迹般消失了,与此同时,她也失去了记忆,甚至失去了大部分感知,不哭,不笑,也不说话。
这一年来,她身上慢慢长出新的血肉肌肤,虽然离当初容貌还有些距离,但也恢复得七七八八了,只是神志依然不清。
林长天倒也不急,他觉得自己有一辈子的时间去等,等她醒来,问她一个问题:为什么那个奇毒乱红飞,唯独对他没用?
“天晚了,秋水乖,歇息吧。”林长天熄了灯,躺到唐秋水身边。
夜色渐深,林长天气息均匀。
黑暗中,唐秋水忽然睁开眼睛,慢慢将脸转向林长天,无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