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峫·幻世清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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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武侠故事



  那是他们一别数月后的重逢。

  她看着他走入归音殿,眸中蒙上淡淡雾气。

  “顾桓之,背弃旧主的下场你不会不知——剔鲛珠,逐出灵虞城。明知如此,为何还要选这条路?”

  长身玉立的男子却反问她,阿湄如何?与他一同谋逆,却又被轻羽带走的苏湄如何?

  最后的心弦终是被这句话挑断,轻羽拂袖离开,脚踝上那串小小银铃,随主人的脚步响得正欢。她坐上缀满明珠的珊瑚宝座:“被囚无量之狱。”

  顾桓之低头:“既是如此,还请城主即刻行刑。”轻羽低笑,谋逆失败,他想要扶持的苏湄被囚,如今这位灵虞城的先城主面临被逐出城的命运。世事果真无常。

  红袍飞扬的女子沉寂许久才道:“你去司罚殿领刑。”他俯身叩首:“罪臣顾桓之,谢城主不杀之恩。”

  轻羽摇头:“我无恩于你……”是顾桓之有恩于她,将她带到到灵虞城,传授她术法,助她接掌城主大权。

  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轻羽侧头看向殿上空空的金丝笼。与顾桓之相识六年,她从未想到日后会与他兵戈相见,一如从未想过在浮浪海上漂泊三日还能得救。

  海面上升出皎皎明月,肆虐三日的风暴止住,远处鸟兽的尸首覆满了大片海面,征羽族驶往东陵大夔国的商船在浮浪海上遇到了风暴,一百六十人中仅她幸存。轻羽抱着桅杆,海水的腥咸味萦绕在嘴里。

  幽深的海水翻涌,一个个赤眸散发的男子浮出海面,他们的腰下是泛着淡蓝光泽的鱼身。她想起《沧峫史记》中的记载:溟海之下鲛人寄居,以蛮荒鲛人居多,此类种族灵智未开,与兽类无异。

  蛮荒鲛人们纷纷争抢溺死的鸟兽与征羽族人,并未注意到十来丈外的轻羽。她默然看着父亲的尸首被拖下海面,终是流下泪来。

  顾桓之恰在她最为不堪的时候出现。

  这场争抢持续了小半炷香的工夫,青衣男子踏浪而来,驱走蛮荒鲛人,向她递出手:“跟我走。”

  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无知海域,头顶是漫漫无际的天穹,不如到未知的命运面前放手一搏,轻羽这样想着,随即展颜,抓住了那骨节分明的手。

  初识顾桓之的那年,她年甫十一。

  二

  顾桓之赠她一颗避水珠,将她带去那座扣在结界下的海底城——灵虞。

  浮浪海下三千丈,灵虞城拔地而起。

  她随顾桓之穿过缀满明珠的街巷,来到城主府前,石基上一对貔貅双目炯炯地盯着前方。

  顾桓之将她交给上前迎接的守卫:“这丫头毫无根基,暂且放置在黄字营。”他这一句话,定下了她的余生。

  她被带到城北空桑山下的城卫营,此处种了不少花草。她伸出手,几欲触到那朵硕大的牡丹。头领冷冷告诫她:“营中的花草乃鲛人族所赠,城主视如珍宝,不得采摘。”

  未过半个月,轻羽就因服食院中的凌霄花中毒,被抬到了归音殿上。腹痛如绞,她蜷曲成一团,咬着牙关不肯出声,头领只得惶恐地向城主禀报先前发生的事。

  顾桓之听完,挥手示意头领离去。他一步步走来,偌大的殿上只剩下他与她二人,轻羽挣扎着想要给他行礼,却只能露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大人。”

  他点住她周身三处大穴:“营中头领再三叮嘱过,府中的花不可食用,你并非驽笨的孩子。”顾桓之扣住她纤细的手腕,将源源灵力输入到她的体内,“那么,又是因何去采食凌霄花呢?”

  顾桓之在须臾间已洞悉了一切,轻羽的惊惶一一悉数倒映在他的眼中。她将袖中的幼雏捧到顾桓之面前,软糯的嗓音里夹杂了一丝哭音:“求求您,救救它。”

  他盯着样貌丑陋的招风幼雏瞧了很久,道:“这是?”轻羽看着面前的灵虞城城主,眸中光华流转,他常居海底,见到鸟类的机会不多,因而解释:“此鸟名为招风,沧峫大陆的人驯养它用来送信。”

  原是她藏在怀中用来裹腹的鸟蛋,随她潜到三千丈的海下,竟孵出幼雏,一张嗷嗷待哺的小嘴陪在她身侧。

  “我找不到食材,只得用花草喂食。不想它中了毒,我一急之下服下花草,想从您这里求解药。”红喙秃毛的小鸟蹬了下细腿。顾桓之接过鸟,温暖自掌心传来,他心下一动:“你叫什么名字?”

  “霍轻羽。”她低下头毕恭毕敬地回答。

  顾桓之细细打量着她,却又似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另一件事。

  他厉声道:“轻羽,我替你豢养它,但有个条件,三年后试炼,务必从天字营中进阶为护将。”她仰视着他,青衫男子的目光凌厉狠绝。

  顾桓之救了她,给了她一个去处,那么这个要求,又算得上什么呢?

  她深深叩首,将招风和往后三年岁月托付给了面前的男子,那时他俯视着她,一对漆黑的瞳中有两个小小的轻羽。

  后来,她花了三年光景,从最低等的黄字营进修到天字营。她并未修炼过术法,从最初的灵力逆行涌动到后来的掌控自如,无人知晓她花费了多少心血。

  强行进修导致灵力紊乱,每每夜不能寐,她便走出营房,看着灵巧的鱼从穹顶结界上游过。父亲的尸骸、那人踏浪而来时翩飞的青色衣袂、幽深无际的浮浪海,一幕幕交织于眼前。

  在归音殿上睥睨城中的芸芸众生的灵虞城主,迫使她接受了以后的路,那么,以后会如何?

  三

  见到苏湄,则是在三年后的试炼台上。

  这已是今年的最后一场比试。她提剑静静注视着眼前的对手,是名白衣女子,生得甚美,双瞳剪水,秋波柔柔。

  女子纤巧的双手扣出结印,轻羽瞥见观战台上的那抹青色衣袂,迅疾刺出。剑法与术法的相抵激出阵阵气浪,女子素手翻转,在眨眼间用右手制住轻羽。源源灵力抵到她的左臂,疼痛如潮水般涌来。

  长剑横在女子喉间,轻羽狡黠一笑:“姐姐若是加大些劲,这柄剑又要嗜血了呢。”她并不想输了此战。

  顾桓之的一句“点到为止”终结了这场试炼,满场寂然。她跪在地上,等待着远处的那人宣示她的日后,似是等待了数百年,他终于出声:“苏湄,散场后你将她带来归音殿。”
他留下了轻羽,归音殿上水色潋滟。他说:小鬼,果真不负所望。言语间,招风飞入殿内,鸣叫数声后落到他的肩头,蓝羽红喙,犹自梳理着羽毛。

  原来一向严厉的城主大人也会有揶揄她的时候。轻羽看着鸟儿浅笑:“多谢大人悉心照料它。”

  顾桓之看着她的暖暖笑意,蓦地收起开玩笑神色,别过头去,似是不愿再看。他接手灵虞城后,有多久未见过这样的笑靥,他已忘却。

  “阿羽,去灵虞城外猎杀蛮鲛,取鲛珠。”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亲昵地唤她,“我同你前去。”

  避水珠的灵力渐渐退去,若无鲛珠,一旦出了城中结界,幽深的海水便会在瞬间将她碾成一摊骨血。

  顾桓之带她来到蛮荒鲛人聚居的洞穴外。

  赤眸獠牙的鲛人们围成一圈且歌且舞,顾桓之在她耳畔低语:“你去杀了那只蛮鲛。”他指向坐在洞穴外崖边的女鲛人,她显然更易下手。

  轻羽跃到崖上,女鲛人转过身,墨绿的长发如荇草般随水波而动,长满獠牙的嘴一咧,露出了笑。她赤色眸中笑意渐深,轻羽心知不妙:蛮鲛要催动幻术。

  她执剑的手微微发颤,身后有人袭来,她旋身抵挡,却又在看清那人的面容后收回招式——是持蓝色光剑的顾桓之。

  不能伤了顾桓之,她想,自己既然无法分辨幻境与现实,便不要轻易动手。

  忽然又一蓝色光剑破空而来,穿透那人的胸膛,她的瞳孔骤缩,几欲冲上前。

  一只手揽住她,温热的气息扑在她的耳畔:“这点幻术就将你唬住。”顾桓之松开她,上前拔出剑,幻化成他的模样的女鲛人瞪着双目倒下。

  血水引来了赤眸獠牙的鲛人们,他们浮上悬崖。顾桓之慵然道:“剩下的全部交给你,不要被幻术唬住,他们会变幻成你心中所想之人的模样。”

  她知晓那是蛮鲛的幻术,倘若万一真的是他……她不想伤了他。

  轻羽看向蛮鲛们,他们虽灵智未开,形同兽类,却也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顾桓之看穿她目光中的悲悯,冷声道:“营中三年,你是如何熬过的?”三年试炼营,伤在她手下的同门不计其数,如果走到顾桓之身侧的路注定要用鲜血铺就,那么……她将长剑横至胸前,神情决然。

  这场杀戮持续了数个时辰,衣裳被血水浸透,她跪在一地碎尸中,辨不清出去的路。

  待血水被冲尽,她看到顾桓之静静伫立在战场外,轻羽用长剑撑着一步步走出去,终于在倒下之前抓住顾桓之递来的右手,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将她带至洞穴中,小小的鲛人婴孩睡在珊瑚台上。他在这个时机前来,便是为了在蛮鲛的庆典上夺取初生蛮鲛的鲛珠,拥有最轻大的灵力,脱离鲛体后能寄居在宿主体内的鲛珠。顾桓之推她上前:“把握好力道,挖出心间的鲛珠。”

  手中的剑终于没有再次颤动,她从模糊的血肉中剜出雪白的珠子,婴孩祥和的面容永远沉寂在此刻。

  她想,霍轻羽死后,必定会下无间地狱,日夜受罪,以至劫数,无时间绝。轻羽敛眸,泪珠簌簌落下。

  顾桓之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抚:“阿羽,都过去了。”

  是顾桓之开始了这柄杀戮之剑的锻造,而她的甘心沉沦则缔造了一个全新的灵虞城主,不过这些,已是后话。

  四

  顾桓之仅受了膑刑,司罚殿的主事并未手软,他两膝的膝盖骨被剜得干干净净,血渗过青裳,从城主府蜿蜒到城南小院——轻羽特地拨给他养伤的小院。

  过了四五日的光景,轻羽才去探望他。那时他坐在木轮椅上,微微仰头看着穹顶的结界,轻羽倚在门口静静地注视他许久,顾桓之终于察觉到她的到来:“你来了。”她嫣然笑道:“这几日可好了些?”

  他并不回答,看着她一步步走来,脚下朵朵红莲盛开,倏尔幻灭。

  她蹲在他的身侧,右手掌心触地,输入源源灵力,一株幼苗破土而出,迎风而长,片刻后结出硕大的花朵,“这是芍药,也叫将离。”

  幽深的海底难得一见的奇景,顾桓之伸出手,黯然的眸中多了几缕光彩,指尖即将触到的那瞬,玉硕的花朵化为齑粉。轻羽低笑:“这样的奇景,如招风一样,日后再也见不到了。”她的神情里藏满狡黠。

  顾桓之在她面前杀了招风,亲手斩断了与她的一切羁绊。

  骨节分明的手无力地垂下,这个问题已在他心间萦绕千百遍:“为何要替我担下如此大的罪责。”

  “顾桓之。”她握住他的手,冰凉之感令他小小战栗了一瞬,“我要你活着。”如果他明白她曾经所有的爱,便会知晓她的恨,一死万念皆空,唯有绝望地活着,才是对他的最好惩罚。

  他抬起手,抚上她的鬓发:“阿羽。”她如愿变成他想看到的模样,一袭红衣张扬凌傲,却看得他无端想流泪。

  在这场冰冷的情爱里,没有谁是赢家。

  五

  轻羽十五岁那年,与苏湄一同成为灵虞城的护将。那时她才知晓,苏湄是顾桓之的师妹,先任城主逝后,她被安排在天字营任职,负责最终试炼。直至三十年后,她才被提拔到护将营。

  曾有传闻,先城主逝前曾有意指婚顾桓之与苏湄,苏湄固辞,此事方不了了之。轻羽听了,置之一笑,那是他们之间的恩怨纠纷,无关她事。

  但城卫营的事宜便不同了。事无巨细,轻羽必过问,甚至连每年进入黄字营的孩子,她都会亲自挑选。

  偶尔,顾桓之会将轻羽召至归音殿,询问她一些城中事宜,他看着她的目光里,隐约有小小的赞许。

  下一任城主选拔即将开始,她知道自己的表现无疑是令他满意的。

  那年的八月十五,顾桓之将她独自召来归音殿。明珠的皎辉柔柔,她坐在檐下,看着幽蓝的结界穹顶。这里没有日光,也没有月华,只有无尽的孤独与冰凉。她想起陆地上暖暖的日头,以及争鸣的百鸟。

  一声清脆叫声令她从回忆中惊醒,招风从顾桓之的肩头扑棱着飞出。青衫男子倾身,将一串小小的银铃系在她雪白的脚踝处:“依照你们陆地上的规矩,十五及笄,此物赠你。”
她指尖微颤,几欲抚上他俊朗的容颜,顾桓之握住那纤纤素手:“阿羽,起来,让我看一下你的剑法如何。”

  原来那温暖,转瞬即逝。

  轻羽横起剑鞘,缓缓拔出长剑,寒光映在他的脸上,他的眸底无端地多了几分柔和。这是她四年来奉若天神的男人,她剑锋微偏,朝他刺去。

  三十招后她败在了顾桓之手下,他的淡蓝光剑直指她的脖颈:“还是不够。”他撤去光剑,握着她执剑的右手,一下下比画着,“这是我闲暇时自创的剑法,你且学了招式。”

  悦耳的铃铛声渐渐响起,其实那日的招式,她并未记下几分,唯有那人的身影,深深镌刻在她的心里。

  渐渐地,他让她接手一些其他事务,大多数她都能出色完成,他目光里的赞许越来越深。

  第二年,灵虞城结界出现异象,城北空桑山上的结界日渐薄弱。顾桓之派遣她前往空桑山修缮。

  她启程不久,归音殿上的密使又将她追了回去——城主外出,责令护将霍轻羽处理城中事务。她遵令回府。

  候了四五日,仍未等来顾桓之返城的消息,她知晓必是事态严重,顾桓之才会亲自出城,可为何带了苏湄同他前去,却将她留在城主府?

  轻羽心中焦急,召来密使询问,一无所获。

  她偷偷出城,用灵力探知他的去处后,赶到七百里外。

  六

  那是一片海谷的入口处,月光柔柔地照耀在此处,一人多高的云渠贝矗立成林,往内再行数里,便是鲛人的停棺处。

  一玄衣男子自云渠林中走出,怀中抱着苏湄:“阿湄只到了流光镜阵,顾桓之还在里头候着你。”

  轻羽抽出长剑,男子笑道:“同时修炼剑法与术法,他的野心不小。”

  “阁下是何人?”她冷冷地注视眼前人,此人的眼中竟有两个瞳孔。

  “弃城者,重瞬。”他看向苏湄,身上的戾气褪去,眉梢间多了几分柔情,“你且放心,我不会阻扰你半分。”她淡淡扫视他一眼,提剑冲入云渠林。

  初识重瞬时,她心怀敌意,未曾想过,他日后会助她良多。

  这人应与他们相识,她心想。可是如今更重要的是救出顾桓之。

  她竭力冲进云渠林,长剑砍在厚实的贝壳上,卷了刃,剑尖滴滴答答地滴着墨绿色的血,她想:顾桓之在里面遇到了麻烦,她要去助他。

  杀生道上斩杀了一路的海鬼与蛮鲛,折了她的长剑,轻羽赤手来到流光镜阵。

  硕大的水晶镜围城八卦阵形,每扇镜面上都倒映着轻羽的身影。她徐步往前走着,镜中画面迅速流转,她在流光镜阵中看到了过去的四年光景。

  是她与顾桓之在一起的四年。

  最后的一幕,画面转回灵虞城,红衣散发的妙龄女子负手站在归音殿上,微侧过头,还未看清女子的面容,轻羽便被一道灵索缚着拉了出去。

  百层水晶棺堆砌成的精石棺堆在月光的照耀下,散发着淡淡光华,蔚为壮观。顾桓之卧在前殿,身下已是一片血泊。轻羽疾步跑到他的跟前,不想他却一跃而起,死命将她抵在水晶柱前:“苏湄呢?”

  她露出苦笑,拼死前来,顾桓之问她的却是苏湄。

  “谁让你来的?若是修为不够,你会死在这里。”他松手,轻羽的眼中有了泪光,原来他终是担心她的。在顾桓之转身的那瞬,她蓦地抱住他:“苏姐姐在云渠林外得一人相救,我以为大人……身遭不测。”浓浓的血腥味萦绕在她的鼻尖。

  顾桓之任由她揽了许久。

  他终于艰难地开口:“阿羽,若真有那一日……灵虞城就交给你了。”

  冰冷的泪混着他的血,浸入青衫。

  轻羽松手,走入内殿,仅留给他一抹瘦削的背影:“霍轻羽以命担保,大人必会安然无恙。”他甚至都来不及阻止。

  顾桓之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取到鲛人精魄,用以修缮结界。可他的执念太多太深,在过流光镜阵时元气大损,无法再入百层高的精石棺堆上取一抔鲛人精魄。

  轻羽不同,她毕生的执念只余他一人,再加之他用灵锁将她从镜阵中带出,流光镜阵并未损到她的多少修为。

  他原是不想让她来的,灵虞城是他毕生的心血,她是他最为得意的护将,倘若他当真暴死在骨冢中,灵虞城必定是要交到她手中的。

  顾桓之在外殿候了半日,她几近是爬着出来,手上捧着拳头大小的淡蓝色水球,身后的血迹蜿蜒了一路。

  月华徐徐照下,那是他在海底百年极少见到过的天景。他俯身抱起她:“阿羽,为什么不好好待在城中,为什么要入如此险境?”

  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细碎的泪珠,她轻声道:“我孤身来到异境,有个人帮我助我,我很感激他。他是我这辈子要用性命去守护的人。”

  他冰封百年的心湖霎时裂开一道大大的口子,爱恨如潮,淹没他的清朗与自抑。顾桓之低头,将一吻轻轻印在她的眉间:“你要好好活着。”

  那时的轻羽早已昏睡在他的怀中,并不知晓他吻过她,并不知晓他对她说过的那句话。

  七

  轻羽替他拂去衣衫上的齑粉,素手触及膝上缠着的绷带,绷带上依旧有淡淡的血迹渗出,她敛眸:“我以为骨冢之行后,你会知晓我的心意,为什么不能分给我一点点的喜欢?”

  她几近卑微地祈求,顾桓之收回手:“阿羽,对不起。”

  轻羽冷冷地看着他,他能说的,也只有对不起。毕竟是他,曾想亲手夺回他赠予她的一切,转赠苏湄。

  城主带回鲛人精魄,修缮好了结界,并寻回流落在外七十余年的先任护将重瞬,将其提拔为护将长。

  那以后,他陷入了一场漫长的病痛中,日夜咳血,却寻不出病因。

  城中事务大多落到了轻羽肩上,她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在护将与城卫各营中插入亲信。

  顾桓之开始同各殿的殿主们商议起新任城主的选拔事宜,最终定下在护将中选拔,试炼场再次开战。

  最后的一场战役依旧是轻羽对决苏湄,长剑迅疾如惊龙,五十招后苏湄败在她的剑下,苏湄浅笑:“阿羽,恭贺你。”她的眸中,没有半分嫉妒之意。
轻羽收起长剑,心中百感交集,终于能与顾桓之比肩了,她等这一刻等得太久。

  随后,阁中殿主们定于年末举行城主的接任仪式。未曾料到,她乃外族人,不能接任城主之位的事情竟在数日后传得沸沸扬扬。

  在此紧要关头,她决定亲往重瞬住处拜访,虽然与重瞬相交较浅,但总得与命搏一搏。

  轻羽先是询问了一些关于顾桓之的事,重瞬毫无保留地同她说了,而赐婚与被逐一事则是三言两语带过。

  轻羽心下一动:“护将长愿不愿与我定下一个约?倘若……日后城乱,您能助我的话,我会为护将长保全苏姐姐。”

  重瞬甚是诧异,却点头应允。

  倘若万一……她轻笑,应是自己思虑过多,顾桓之素来待她极好,必是会向着她的。

  灵虞城从建城至今,从未有过一位外族城主。殿主们为此事起了争执,一半殿主拥立苏湄,坚决反对轻羽接任一事。

  顾桓之起初并未对此表态,轻羽的一颗心悬着,不敢松懈。直至半个月后,她终于明白了他的的立场:非吾族人,其心必异。

  他在夜中叩开了她的房门,身后站着数位反对她的殿主,还有身着白衣的苏湄。他咳出一口血,拭去嘴角血迹:“阿羽。”

  顾桓之挥袖命侍从呈上金丝鸟笼,招风见了他,欣喜地鸣叫着。

  “十七位灵虞城主里,从未有过外族人,我给你一个机会。”他打开鸟笼,提着招风的脖子,“杀了招风,向诸位殿主效忠,从此以后,你不再是陆地上的人。”

  她双肩微颤:“大人,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她看着蓝羽红喙的鸟儿,这是他们之间的羁绊。

  顾桓之点头,似是笃定了轻羽不会下手,加重手中的力道,招风猛然挣扎。轻羽用长剑划破手掌:“霍轻羽以血起誓,终生不回陆地,终生不负灵虞。”她赌上了漫长的一生,永世活在冰凉的海底,不见阳光。

  终于,招风不再挣扎,蓝宝石般的眼珠失去神采。他看着轻羽,平静如常:“你太让我失望了,既然如此,那就让一切早些了结。”

  顾桓之松手,鸟儿重重地跌落在地上,他终是斩断了与她的所有羁绊。

  八

  当着诸人的面,他旋腿将她踢到桌上,手中的光剑对着她的心窝刺下,那是她的鲛珠所在处。

  剑却在须臾间移动了微末,避开鲛珠所在出与重要穴道。顾桓之拔剑,血漫了整张花梨木桌,她在他的身后微声唤道:“大人。”

  他轻声道:“非吾族人,其心必异。既然诸位殿主都决定了拥立阿湄,那么轻羽,你离开灵虞吧。”

  她捂着伤口,勉力撑着桌面站起,冰凉的目光如跗骨之蛆般盯着苏湄。苏湄咬着朱红的唇,低头不敢看她。

  轻羽冷声笑道:“是吗?我跟了你六年,你如今觉得我有异心?”她右手结印,一束幽光冲破屋顶,直至结界。

  门外人声躁动,逶迤的火把涌入小院,轻羽冷声道:“顾桓之,一切结束了。”他身形微颤,神色寂灭。

  银盔金甲的男子跪在外面朗声道:“恭迎新任城主。”他抬脸,眸中两个瞳孔清晰可见,苏湄面容霎时变得雪白。

  轻羽下令:“除了苏湄,将其余人押至大牢。”伤口汩汩往外冒着血,她点住穴道止血,静默地看着顾桓之被城卫们押送出小院,他的影子被火光拉得颀长,看起来如此寂寥。

  她轻声道:“苏姐姐,我当真羡慕你,他们一个两个,都是为了你。”苏湄莞尔:“不,阿羽,城主并非为了我,只有重瞬才是。”

  百年前,为抗先城主赐婚苏湄,重瞬公然忤逆他的旨意,被逐出灵虞城,城主一任落到顾桓之肩上。

  “桓之并非心慈手软的人。”苏湄静静地看着她,“你也知晓,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目的。”

  她低叹:“苏姐姐,去无量之狱吧,我答应过重瞬,他会护住你的。”这是她与重瞬的约定,他助她接任,她为他护好苏湄。

  苏湄并不像她,对于权力极其渴望,可是如果她没有了权力,还能为顾桓之做什么呢?

  可是等到她真正大权在握时,那个曾经想拼尽性命去保护的人,已不再需要她了。

  “与你一同谋逆的殿主已经被逐出城了,苏湄不会有性命之忧。”她卸去自己的凌厉,“你喜欢她吗?”喜欢那个与他自幼一同长大、姿容出众、修为过人的苏湄吗?

  他沉默不语。

  轻羽不再追问,起身离开:“城中还有诸多事务要处理。”

  “是不是城北的结界尚未修缮好?”他喃喃自语,“已经过去百年,是得再次开祭了。”

  她停住脚步,嗤笑道:“你已不再是城主,你煞费苦心地培养我,让我为苏湄铺路。可惜,苏湄离开了归音殿,坐在珊瑚座上的人终究是我。在你的眼里,除了城主之位与苏湄,可曾有过霍轻羽半分?”

  他在她展露欢颜时分了神;在她为杀戮而流泪时轻声安抚;赠她银铃,手把手教她剑法;在精石棺堆前吻她。

  如何没有过,只是不敢道出。

  顾桓之眼里盛满哀戚,他成就了灵虞城主,却又毁了霍轻羽。最后甚至不敢告诉她:阿羽,我喜欢你。

  这些注定被埋藏在他的心底。

  九

  重瞬在空桑山勘探了半个月,递交她的密报上只有四个字:“再开血祭。”只有把心头血与修为混入鲛人精魄中,这样才能真正开启精魄中的复苏之力,让结界重新生长好。

  她心中焦急,既寻不到其他法子,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新提拔的城卫长在朝会上提议,可以选用罪臣顾桓之开启血祭,她当着诸人的面责罚了护将长,那是她接任以来第一次责罚部下。

  她不忍杀他。

  护将长重瞬接连向她递交了数份密报,请求血祭,归音殿上却迟迟没有动静。

  结界的裂痕越来越大,轻羽亲临空桑山问他:“用我的血如何?重瞬。”

  “城主不可以身犯险。”他阻止了她。

  “可是,我已经寻不到其他人选,我也不想让他…….”她红衣飞舞,轻声低喃,似是说给重瞬听,又似说给自己听。
重瞬向她请求了三日光景用以准备开祭。

  她用了六年的光阴来守护一个人、来爱一个人,即使后来他离弃了她,她依旧想护着他。

  原来爱一个人,可以卑微到这等地步。

  重瞬违背了她的初衷。

  她在设好的八卦阵中见到阵外的木轮椅时,才知晓重瞬所请求的三日光景是用来做什么的,顾桓之与他早已定好一切。

  他推着木轮椅缓缓入阵,青色的衣袂被疾风拂起。顾桓之割开手腕,将血递到取下的鲛人精魄上。阵法一旦开启,便无法终止,重瞬将她带出阵。

  顾桓之对她说:“阿羽,对不起,让你常居这冰冷的海底,让你的双手沾满了血,让你孤寂地度过这些年,甚至连招风都未能留下。”

  先任城主逝前曾预言,数年后,会有一个外族女子来到灵虞,那时城上的结界出现异样,该女子会以身殉城。

  可是,他按着先城主的预言一步步走着,却发现自己已经舍不得她去死,他想要她好好活着,替她守护灵虞城。他亲手培养出了灵虞城的新任城主,她忠于这座城,因为她爱他,同样爱他耗尽心血维系着的城池。

  顾桓之篡改了命轨,最后自己以身殉城。在此之前,他要为她除去那些反对她的人——他策划了一场谋逆。

  他已授意重瞬,无论如何都要为轻羽镇压下这场谋逆,只是未曾想到,她早已为自己步下后路,原来轻羽早就与他心生罅隙。

  这便是顾桓之为霍轻羽所做的一切。

  还是不要让她知晓,让她恨着他,便不会为他遗憾。

  风起于青萍之末,止于草莽之间。

  终是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情,他心怀灵虞城,偏偏不肯承认对她的感情,直至最后再也无法相见。

  轻羽已不记得那日还发生过何事,待她醒来,满头白发的顾桓之坐在木轮椅上,先城主以自己的方式,证明了对灵虞城的永不背弃。

  他教她杀人之术,欺她、瞒她、背弃她,却又给了她一个干干净净的灵虞城,给了她孤寂的余生。

  她不顾重瞬阻扰,执意走了过去,将头轻轻放在顾桓之枯瘦的双手上,他已无生灵之息。

  他一瞬老去,而她依旧年华似水。

  大风骤起,顾桓之苍老的身躯化为齑粉,只余一件青衫,飘飘然地落在她的手中。她敬若天神的男子,就这般死在了她的面前。

  轻羽咬唇,泪如断线的珠子,哭声渐大。

  送苏湄与重瞬离开灵虞城时,轻羽看向幽幽浮浪海,天地之大,兜转百年,他们终究还是在一起了。

  她走下城楼,穹顶的结界发出淡蓝的光,顾桓之留给她一座城,留给她一世长宁,浮生永寂。

  只可惜,此生,她与他,生不能同裘,死不能同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