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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层楼根本算不了什么。人们常听说有人刚登上梯子,便摔了下来,脑袋碰到了洗碗机的角上,导致脑出血,三天后一命呜呼了。还有人从人行道上一脚踩空——其实也只不过两英寸高,却踉跄到了车道上,被车嘎巴撞倒。赴了黄泉。所以十二层楼也算不了什么。一层楼,保守估计也得十三米,还没算上楼层间和其他一些占位置的东西,十二层楼乘以十三米,二三得六,也就是一百六十米左右。且底层大厅比上面几层要高一些,在此也就忽略不计了。耍杂技的人根本不把十二层楼当回事,对他来说十二层楼根本算不了什么。
十二层楼算不了什么,关键不在于有多高,而是你要在十二层楼上做什么,如果你只是看看楼有多高,那根本就没什么关系,对不对?
弥尔顿当时就是这么劝自己的。他一边这么安慰着自己,一边打开了办公室的窗户,从狭窄的窗户里挤出了半个身子,把右脚放到了窗户下面的壁檐上。
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小办公室。得承认。办公室里没什么办公设施。但这间小小的办公室几个月来却是他舒适的家。里面有一张办公桌。有几个堆满账簿的书架。他一直都小心翼翼。兢兢业业地为他最近的雇主哈蒂斯蒂夫人保管着这一百多本宝贵的账簿。哈蒂斯蒂夫人是一位慈善机构的专职组织者。掌控着近一百家慈善机构。这些机构做着一些让人费解的善事。比如说非洲莱索托孤儿,罗马尼亚无家可归者。一些生活无望的贫民,甚至出海破了产的渔民等,都受到过这些慈善机构的捐助。似乎每件事,每个人都在哈蒂斯蒂夫人的关注之下,都能得到她的温暖帮助。她有一个很广的朋友圈。这些人组织各种慈善活动,到各处安放捐助箱,召开各种慈善茶会,逼着自己有钱的朋友捐款。
弥尔顿这间管账的办公室便是所有那些慈善分支的中枢。哈蒂斯蒂夫人告诉弥尔顿她不相信电脑,电脑完全是胡说八道,她喜欢一栏一栏干净的数字。对弥尔顿来说这项工作根本不成问题。于是几个月来,他都坐在这间小办公室里。亲手把人们捐给非洲莱索托孤儿或是英国无助的贫民,或是一些其他难民的钱亲手记入账簿。现在一想到柔弱温和的哈蒂斯蒂夫人,弥尔顿仍禁不住一阵遗憾。她从前对弥尔顿如此信任,现在一定很失望。想到这里弥尔顿不禁内疚起来,但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这种内疚感,鼓起勇气站到窗外的壁檐上。
办公室外是一个地点。但窗外的壁檐却算不上一个地点,只是一个一掌宽的钢筋混凝土混合体。刚爬到窗外时,他的真实想法是:得了,得了,外面的风很凉快嘛。但完全站在窗的外檐口上时,他便想自己本该穿件毛衫。他妈妈对毛衫情有独钟,总以为毛衫是万能药。在她脑子里,毛衫能挡住一切折磨人的东西,能挡住病毒、细菌、破产、债务、罪恶等一切坏东西。她总穿着毛衫,也许是因为大部分的时间,她都得穿一件镶着亮珠片的紧身衣的缘故吧。
接着他想到的便是壁檐比他事先估计的要窄得多,比他的鞋子要宽一点。在一尺半到一尺七之间,不算太窄,却不是他想来的地方。不过算了吧。毕竟他不会在上面待得太久。他移了移身子,脚跟紧贴着墙壁,两手放平,头和肩尽量往后靠。他往下看了看,路上还没什么人,人们都在忙着日常工作。但不一会儿,有人便会抬头看会不会下雨,就会看到他了。也或许有人会抬头看天气是否一直晴朗,这样,故事也便会开始了。
尽管天气晴朗,河上传来的微风仍有点冷飕飕。他头天晚上看了天气预报。说整天都是高气压,傍晚多云,天气晴朗。他抬头看看天上是否有积云。这一抬头就使他肩膀离开了墙壁,似乎要摔下去。他低下头,肩膀重新贴着墙壁,这样一动让他向前晃了晃,但他并不害怕。
弥尔顿从不犯恐高症。他童年最早的记忆便是坐在他妈妈的肩膀上,而他爸爸则站在表演场上空60英尺的钢丝上。他父母完成了一项挑战死亡的表演。叫做“大胆的格里斯尼”。这项表演总是让弥尔顿参加。直到弥尔顿长得很大,他妈妈难以负荷才作罢。从那以后,他就不再对马戏团的表演有任何兴趣,他父母对他也不抱任何指望了,任他闲逛。于是,他便常去特必欧太太那儿,看她在大篷车上为马戏团卖票、收钱、记账。这对他来说。比杂耍表演有趣得多。他爱看着特必欧太太数着钱。把钞票弄得整整齐齐,然后码起来。再把硬币一卷卷包好的动作和样子。他一看就是几个钟头,特必欧太太有时烦了,就把他一脚踢走。他很早便知道,这种表演杂技的吉普赛生活不是他想要的,他喜欢的工作是数钞票、记账。
十二岁时他总是幻想,在他出生的时候。吉普赛人偷走了他真正的父母,让这两个讨厌的人成了他的父母亲。
十六岁时,尽管成绩不好,他还是从马戏团逃了出去,投奔他的爷爷奶奶,并在一家会计事务所打杂,这也是他现在站在壁檐上的起因了。
他两眼盯着对面的写字楼。一栋毫不起眼的二十层保险大楼。太好了,对面楼里的人显然是看到了他,因为第十二楼里的人骚动了起来。跑来跑去。等一等,没人朝他看,大家都跑到楼的左面去看弥尔顿旁边的一条街。
他再朝下看了看。的确。他左边的街拐角一定出了什么事,对面楼里的人都急匆匆地向楼的左面跑去,迅速聚成一堆,他还听到了警报器的嘶呜声。见鬼,一定是一场骚乱,他真没料到街上会出这样的事,他指望街上的人会看到壁檐上的他。
麻烦的是,他从未考虑到人体后部不是平的。你的肩,特别是你的屁股都不是平的。如果你像弥尔顿一样坐了好几年办公室,屁股滚圆,贴着十二层楼高的屋檐可真够呛。如果肩膀和屁股都贴着墙,时间一长,就会又累又酸,不信你试试看。于是,弥尔顿决定动一动,一来免得抽筋;二来也好看看那边街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贴着身子慢慢地向左挪,手平贴着墙壁。要移到墙角得经过一道窗。是国际绞盘维修部的办公室。他不知道那个办公室到底是做什么的,是不是已经倒闭了。他以前瞥见过一个憔悴的女人从办公室里跑了出去,打那儿以后,他就再也没看见里面有过人、有过灯或有过电话。
挪过那道黑乎乎的窗后,迎面吹来的风变得更冷了。他不禁责怪自己没想到穿上羊毛衫。他朝对面的房子看了一眼。太好了,人们注意到他了,就好像原先有人把大楼踢了一脚,人们都滚到了左边,现在有人对大楼又踢了一脚,让人们都朝他的方向滚过来。大伙都在瞪着他,指指点点,为什么呢?如果一个人就站在离你两尺之外,你就用不着用手指点着告诉他这个那个了,因为你们就站在同一个方位。不过人人都会注意到他这个小胖子在街对过十二层楼外的壁檐上一步一步地挪,大家迟早都会注意到他的,只是房檐上太冷了,也许吃安眠药或是割血管来得更方便些。但现在后悔也晚了,总的来说,他感觉还不错。跳楼这一招应该是管用的。
街拐角的人群也把注意力转向了他,人人都仰起头朝他看。终于,大家都朝着他跑过来了。
他朝左挪了挪,向墙角移过去。突然,墙那边伸出了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墙角,慢慢地,手的主人冒了出来,小心翼翼地移进了弥尔顿的地盘。
弥尔顿瞪着他,目瞪口呆。那位老兄其貌不扬,穿了一套稍稍褪色的西服,一件淡黄色的衬衫,系着领带,头发稀疏,约莫四十多岁。
看见弥尔顿,他有点吃惊,朝弥尔顿打了个招呼:“嗨,你好。”
“你要做什么?”弥尔顿问,恐怕那家伙会坏了他的事。
他说:“让他们恐慌一阵子。”
弥尔顿问:“你说什么?”
他说:“他们在那边吹起了一个很大的充气安全袋,等他们把安全袋安放好后,我再挪一挪,他们又得把安全袋安放到这边来,这样正好让他们忙一阵子。”
弥尔顿听了很恼火,寒冷和劳累带给他的疲惫现在全都抛在了脑后,他对那家伙说:“你不能到这边来,这是我的地盘。”说完,他自己也感到有点傻。
那家伙说:“不要这么小气嘛。”
弥尔顿说:“从我的地盘上走开。”
那家伙笑了,对弥尔顿说:“我会的。其实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走。”
弥尔顿说:“我不想动。”
那家伙问:“那么你为什么爬到墙外来呢?”这个问题问得很有道理,弥尔顿却不想理睬。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弥尔顿朝下看了看,人们终于都聚过来了。至少来了三辆消防车,还有几支城防队,几辆指挥的警车,警察正忙着在围观的人群中拦出一个隔离带。那家伙也和他一起往下看了看。对弥尔顿说,“够高的吧。”
考虑到所处环境。弥尔顿忍住火。回答说:“这可是十二层楼,法律规定十二层楼必须要建得这么高。”现在弥尔顿看到了对面写字楼的人已把椅子拖到窗边坐了下来。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俩。还有个女孩在为他们端咖啡。
那家伙转过头对他说:“我叫埃瑞克,你呢?”
“我叫弥尔顿。”
埃瑞克向他伸出手,说:“很高兴认识你。弥尔顿。”
弥尔顿没有接他的手。两眼漠然地看着对面的办公楼,他可不想和这个要自杀的家伙握手。
这家伙很可能会坏了他整个计划,他根本就没料到会有这样一个插曲。他原本期待会有一辆消防车,两个警察,再来一个警方心理医生,把他劝回去。但现在的场面却像是杂技表演一样热闹,他的计划完不成了,他得回去。也许等会儿他可以试试安眠药这一招,只是送到医院去洗胃比较难受。
可是,就算他回去吃安眠药,警察、消防员和围观之人的注意力还在埃瑞克身上,谁会去注意吃了安眠药后倒在洗手间里的他呢?
一想到这儿。他就禁不住气得捏紧了拳头。只有一个解决的办法——埃瑞克也得和他一起回去,等到人群都散了以后再说。也许再爬到壁檐上也是个办法,这个主意不坏。人们会认为他为了救埃瑞克这个跳楼自杀者,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也欲攀墙跳楼,有人会把他劝下来,送他去医院,这样他的计划就能实施了。
他再朝街上看了看。带云梯的重型卡车也来了。十二层楼。云梯要够得着是做梦。警察比原先更多,围观的队伍也逐渐壮大,卖冷饮、热狗的小贩,秃脑袋穿花衬衫的商人在人群中兜售着生意。
埃瑞克也朝下望了望,说:“看来T恤衫很好卖嘛。”
真没想到他们这么早就卖起了T恤衫,一定是各种品牌都有吧。
弥尔顿看了看街对面的办公楼,突然间,似乎许多人都穿起了T恤衫。到底是为什么他不清楚,也许今天这个跳楼的日子也被大家当成了休闲日吧。
他朝右边看了看,看到他自己的办公室的窗户里探出了好几个脑袋,好像是几个穿着制服的人。他对他们挥了挥手,意思是:回去吧,没什么事了,我们俩正在聊天呢。
他看了看埃瑞克。这家伙正瞪着天空发愣呢。
埃瑞克说:“朋友,我得挪窝了。”
弥尔顿问:“你在说什么?”
埃瑞克说:“他们很快就要带着绳子和网罩滑下来抓我们了。安全袋现在也该安放好了,我得挪到那边去。”他一边说,一边向前挪。
弥尔顿竭力乞求:“不要走,和我待在一起吧!”
埃瑞克呆呆地看着他,河面上送来的微风吹起了他稀疏的头发,他问:“为什么?”
弥尔顿说:“留下来陪我聊聊吧。”
埃瑞克脸上挤出了一个茫然的笑,说:“两分钟前,你还恨不得把我踢走呢。”说完他又挪开了一步。
弥尔顿说:“不,别这样。我很想和你聊聊。”
埃瑞克说:“不,弥尔顿,你错了,你根本不需要聊,聊天会犯错的,世界上大部分的过错都是聊天引起的,我劝你别聊了。”
弥尔顿抓住这个机会赶紧接过话题说:“看来你也有麻烦?你的麻烦应该不是聊天引起的吧?”
“噢,我是有麻烦。”埃瑞克说,“我的麻烦太多了。”
弥尔顿问:“什么麻烦呢?跟我说说吧!”
埃瑞克转过头看着他说:“你真的想知道?”
“是的。”弥尔顿说。其实他本无兴趣,但只有这样这家伙才有可能回到屋里去。他才能实施他的计划。他得让这家伙开口聊。
埃瑞克把手插进口袋。
“找香烟吗?”弥尔顿问,给他递过去一包烟。
埃瑞克摇摇头,说:“弥尔顿,香烟这种东西会要了你的命的。”
看看周边的景色,看到街上拥挤的人群,弥尔顿简直不相信这话是埃瑞克说的。
“埃瑞克,你朝四周看一看吧!吸支烟。”
埃瑞克抽出一支烟,弥尔顿拿出打火机。凑到埃瑞克面前,为埃瑞克点火。埃瑞克俯下身子,点上烟,又靠回到墙上,街上的观众都松了口气。突然松懈下来的气氛调动起了购买欲,热狗、冷饮、T恤卖得更好了,就连警察和消防员也放松了,不再忙上忙下,而是静观其变,现在看来是弥尔顿在控制局面。
弥尔顿点上烟,看着埃瑞克。那家伙靠着墙,似乎并没有因为屁股太肥而贴着墙不舒服的问题,弥尔顿不禁有几分妒忌。
埃瑞克开口了,“我的故事应该是老掉牙了,我是个贼。”
一听到这儿,弥尔顿立即觉得亲切了许多,问:“什么样的贼?抢银行吗?”
“弥尔顿,”埃瑞克说,“事情没那么惊险,我只是偷了别人的钱。如果你是个银行经理的话,就会发现偷别人钱太简单了。”
“为什么要偷呢?”
“最老掉牙的蠢故事。我总想,如果我在老婆身上花了大钱,她就不会离开我了。你可能会说一个聪明人不会做这种傻事,但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我陪她四处度假,给她买跑车,买珠宝,结果她还是走了。跟一个卖保险的跑了。目前银行里还没人发现我挪用公款,但最终还是会被发现的。到那时,我没钱,没工作,没个家,还得进监狱。出狱后,我也已经一大把年纪了,没办法东山再起了。就说这么多吧。我可以走了吗?”埃瑞克一边问,一边弹着烟灰。
弥尔顿问:“那么你认为只有自杀一条路行得通?”
埃瑞克说:“是的。”
弥尔顿往后仰了仰身子。猛吸了一口烟。
他好几次都想要戒烟,认为吸烟就是在烧钱,但却又忍不住。烟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他对埃瑞克说“我告诉你一个东山再起的故事吧!是真人真事。”
“太好了,我喜欢听故事。”埃瑞克说。
“听听也无妨,也许还能给你一些启发。”弥尔顿说。
埃瑞克催促道:“快说吧,不管有没有启发,都快说吧!”
于是弥尔顿讲了起来。
故事的主人翁是一个男孩,他本是杂技团的。每日面对的是身穿镶着亮珠片外套、整天蹦来跳去的杂技演员,做一些无头无脑、在绳子上、钢丝上受罪的活。于是有一天他逃了出去,成了会计。
“从杂技团逃出来?”埃瑞克问,“故事听起来很不错。”
“如果你总是打断我,”弥尔顿怒气冲冲地说,“我们就哪儿都不去了。等在这儿让他们来抓我们。”
说到这儿。两人都抬起头朝上看。目前还没有戴头盔的警察从天而降。但却有两架直升机在一千多米的高处盘旋。几个电视台摄影记者在飞机上对他们进行现场直播。
“笑一笑。弥尔顿,”埃瑞克说。“你上镜头了。”
弥尔顿接着讲他的故事。
男孩跑去投奔爷爷奶奶,并在一家会计事务所打起了杂。业余刻苦读书,勤奋钻研,从不和朋友们去酒吧寻欢作乐。渐渐地,他成了办公室助理。后来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所有的会计考试。
“你别总说男孩这个称呼好不好?”埃瑞克温和地建议说,“我有点受不了,这种说法让我想起小时候上教会学校听到的故事。他们总说一个男孩骂自己父母,离家出走,结果死在了离家不远的井里。”他补充说,“那个男孩的妈妈打那儿以后从未笑过。”
弥尔顿告诉他,故事中男孩的母亲自从他离开后也难得露出笑脸了。杂技世家的子孙竟然放弃了充满音乐和罗曼蒂克情调的亮闪闪的杂技生活去做一个记账的,这让她感到羞于见人。于是,某日演出的晚上,她丈夫踩着独轮车站在悬于半空的钢丝上;而她则单脚立在丈夫滑溜溜的秃头上,在做表演时,竟然分了神。导致夫妻双亡。
但人人都说,杂技世家的精神会在弥尔顿这个后代身上继续发扬光大的。
经过多年的艰苦奋斗,流血流汗,男孩越干越出色,成了一家著名会计事务所的初级合伙人,做的也都是大客户,成了客户们信任的财务咨询师。
“故事还有吗?”埃瑞克问,“天晚了,我也站累了,我还有事要做,嗯……一件很重要的事。”
在壁檐上僵了这么久,弥尔顿脚也酸了,但他接着讲了起来。
他本以为杂耍父母留在他身上的基因衰退了,没想到某一天这个基因却从他的DNA中猛然睁开眼。蹿了出来,转变成了另一种东西,名叫“我就敢”。
热血冲动之下,弥尔顿也走起了钢丝,只是比他的父母走得更险。他的一个客户,毕更斯夫人,是个老态龙钟的寡妇,但却富可敌国。弥尔顿伪造她的签名,偷取了她的一张支票。当时,他觉得像是没有任何防护网在走钢丝一样,非常刺激。
埃瑞克问:“取了多少?”
“十万。”
“只贪污了十万?那不算多。”
但十万足以让弥尔顿整天提心吊胆了,毕竟,这是贪污。他不是为了占用这笔钱,而是想拿来做本。搞投机生意。弥尔顿有一个熟人是一家经营很好的建筑公司的副总裁。他把公司的一部分股份转卖给了弥尔顿。第二个星期,报纸上大幅刊登该副总不知何故潜逃在外。给公司账目上留下了巨大黑洞,导致股票骤跌,弥尔顿的十万股票转瞬间也就成了泡影。弥尔顿走投无路,知道自己在公司里待不下去了,就拿了一瓶伏特加,一瓶安眠药,把自己锁到卫生间里。幸亏一个机警的同事发现了他自杀,大家把他送到医院,让医生给他洗胃,再让心理咨询师给他洗脑。
与此同时,公司领导来医院探望了他,对他的遭遇深表同情,但对他贪污毕更斯夫人的巨款也很恼火,不过公司会设法补上这个黑洞。弥尔顿听了心里颇为高兴,但公司要求他不声不响地主动辞职。作为有声望的大公司。他们不愿出什么乱子,他们会给他预付全年的工资。以便他好好养病,而且还会给他写一封很漂亮的推荐信。于是,他离开了会计事务所,好好地休养了六个月,直到手头拮据,才去找工作。虽然原来的公司为他写的推荐信很漂亮,但字里行间却暗示着弥尔顿不够诚信,结果弥尔顿只找到一家并不起眼的会计事务所。该事务所生意兴隆,人人都很勤奋刻苦,也有一些大主顾。
“这次你没贪污吧?”埃瑞克问。看得出来,他听得津津有味,早忘了自己的处境。
“我忍不住,”弥尔顿说,“这种欲望太强烈了。”
当他打开了一个主顾的委托账目时,就取了二十万投入纳斯达克一支上涨的股票里,满以为会赚一笔。可是不一会儿,该股票骤跌,肥皂泡眼看又要破灭了。
弥尔顿想尽办法瞒了三个月,该股票持续狂跌,再无回涨可能,《华尔街时报》也披露了该股票发行公司的作弊丑闻。看到报道,弥尔顿再也掩饰不住,在办公室里痛哭起来。他冲到办公桌边,拉开抽屉,拿了一把锋利的剃须刀,向卫生间狂奔过去。他的同事都看到了这一幕却不明就里,几个强壮一些的把他按倒在地,送他到以前洗过胃的医院,还是原来的那位心理咨询师来开导他。公司也派了一个部门经理来看他,那家伙长得凶里凶气,弥尔顿从未和他有过友好往来。那个人扔了个信封在弥尔顿床上说:“如果是我,可得好好整整你,但那些笨蛋怕出丑闻,你就走人吧,这是这个星期的工资,别再回公司了。”
“真有趣,”埃瑞克说,“他们倒害怕了。”
“他们当然害怕。”弥尔顿说。“每一次公司在打击报复和掩盖丑闻中摇摆时,掩盖丑闻总是占上风。”
河上刮来的风是越来越大了,弥尔顿后悔自己没像埃瑞克一样穿件外套。他朝周围看了看,看见自己办公室窗户伸出的几个脑袋。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做了一个OK的手势,向他们示意一切都好,都很顺利,没必要派人空降下来解救。一个穿蓝色制服,系深色领带的壮汉对他点点头。他转过身子,看见埃瑞克正盯着下面的街,“你看见了吗?”埃瑞克说,“有个穿溜冰鞋的混蛋刚偷走了一个女人的包,这年头,谁都不可靠。”
弥尔顿的腿疼得很厉害,站了这么久,腿既不能伸,也不能弯,真的很疼。
“今天天气真的不错,”埃瑞克说,抬头望了望弥尔顿,“怎么不说了?你的故事的确很有趣,看来你的这种奇怪的冲动,后来一直都在犯吧?”
的确如此,事实上,后来也还犯过好几次。但处境却是越来越艰难了。风言风语在会计行业渐渐传开,他的工作机会也越来越少。但只要有可能,他都要博一把。他把最后两万投到了韦温迪股票上,输得身无分文,无家可归。
“老实说,你是执迷不悟,”埃瑞克说,“但这也是一种执著,如果是我,早就洗手不干了。看来你的确有这种劣质基因。”
“别那样,”弥尔顿喊道。他看见埃瑞克身子向前倾,似乎跃跃欲跳,“埃瑞克,我想跟你表明的是,生活处处有机会,处处绝境逢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冬天来了,春天就不远了。”
埃瑞克对他笑了笑,说:“弥尔顿,你倒是有一大套格言,看来这些格言对你的确有用。”
弥尔顿说:“所以我仍站在这儿,不打算跳楼。”
埃瑞克说:“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呢?”
弥尔顿于是解释起原因来。
几次惨败之后,尽管他使尽浑身解数,也找不到工作,他的职业生涯,就像他双亲的命运一样,急速下坠。尽管他有各种各样的会计资格证,仍然无人愿意雇用他,无可奈何之下他转入了地下行业,为一些小主顾做假账。
这些小主顾中有个叫伯特·庞斯的对他说起了哈蒂斯蒂夫人。
哈蒂斯蒂夫人经营着一大批慈善机构,需要有个人帮忙管账。弥尔顿没问为什么哈蒂斯蒂夫人不像其他公司一样公开招聘会计,而是通过“二手渠道”找人呢。他径直给哈蒂斯蒂夫人打了个电话,当天下午就去和她面谈了。
哈蒂斯蒂夫人住在一座装饰豪华的大房子里,小小的个子,满头白发,五官精致,长长的手指上套满了钻戒。弥尔顿觉得。哈蒂斯蒂夫人的打扮相对她的年龄来说过于艳丽,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她对他很热情,给他端来了一杯雪利酒。
她谈起了她庞大的慈善机构网,谈起了每日涌进的大笔捐款。这些捐款常常都是现金。问题是,这些捐款需要有人组织。安排入账和出账,因为哈蒂斯蒂夫人的慈善机构会定期拨出款项为那些幸运的莱索托孩子和生活无着落的贫民们买帐篷、衣物、食品和水泵。为他们提供无息贷款和各种补助金。
弥尔顿被哈蒂斯蒂夫人录用了,在哈蒂斯蒂夫人的机构办事处隔出了一个小间,权作他的办公室。里面设施寥寥无几,门上却安了铁栅栏(哈蒂斯蒂夫人柔声告诉他是为了他的安全起见)。
这份工作不难却很累,从不让他有闲下来的时候。每天都有人扛着装满了钱的大箱子、大塑料袋、大纸盒,交给弥尔顿。这些人常带着很重的外国口音,对弥尔顿说:“给莱索托孩子的”,“多米尼加洪灾的捐款”,“给明达饶地区的医药捐款”,等等等等。这些捐款有的通过游园会,有的通过自愿性长跑活动,有的通过义卖等方式筹得,弥尔顿的任务就是把钱点清楚。这倒不难,只是他一天得洗好几次手,尤其是点完通过做蛋糕活动筹来的钱。点完钱后,他会给送钱来的人开一份收据,再把钱按一定数量一沓沓分好,装进哈蒂斯蒂夫人给他的空运大布袋里,然后再把这些大布袋分别送到全市二十多家银行,存到哈蒂斯蒂夫人提供的一百多个账户中。
他的另一个任务就是开支票,有的是给在某处造小水坝的建筑公司的,有的是给制衣厂的,有的是给帐篷厂的,还有的是给儿童食品厂的。慈善机构之间也会有许多资金互用的情况。比如说,莱索托儿童的款项不够,明沃饶医药款项就会拨给它一笔无息贷款,等等。有时这样的挪来借出一天都会有好几次,很让人费解。
弥尔顿觉得,这份工作虽然有点奇怪但却很高尚。毕竟。他是在从事一项帮助世界上有难之人的工作。哈蒂斯蒂夫人来去匆匆地看过他几次之后,就完全撒手让他干了。
“真不该啊!”埃瑞克说,他完全沉浸于弥尔顿的故事之中。似乎忘了街上围观的人群,忘了自己站在墙外的壁檐上,忘了一切。
“是啊!”弥尔顿说。因为某个晴朗的下午,他又产生了很强烈的冲动,要把那些钱用来生钱。
“这一次你用了什么法子呢?”埃瑞克问。
这一次,那个把他介绍给哈蒂斯蒂夫人的小客户伯特·庞斯来找弥尔顿,告诉他一个绝佳的投资机会。他说他的一些朋友在找合作伙伴,从某处进口农作物卖到另一个地方。弥尔顿想要知道是什么样的农作物,庞斯不肯详讲,只说是某种原生态蔬菜。但只要投资进去,就有百分之百的利润。这正是弥尔顿想要的机会,他迫不及待地要把一大袋刚装好的钱送给庞斯和他的朋友们。于是,他们就选了个废弃的水果仓库和弥尔顿碰面,弥尔顿把钱交给他们后就回家静候佳音。他等来等去,终于,庞斯的律师来和他联系了。弥尔顿想,庞斯真是个好人。正在他坐立不安的时候想到了他。
埃瑞克呆呆地瞪着远方,咕哝着说:“天哪。你又犯了老毛病。看来你站在这儿又是等着别人把你劝回去,送到医院,过一阵子,你又轻松自由了。”
弥尔顿觉得两腿疼得厉害。
埃瑞克想了一会儿,把目光转到街上,说:“你是说如果他们确信你已经精神崩溃。就不会为此事追究你?”
弥尔顿毫不迟疑地点点头,说:“他们很害怕丑闻,会想尽一切办法不让风声走漏出去,如果不是千万、亿万的大数目,他们是不会声张的。”
埃瑞克把背贴回到墙上,抬头瞪着天说:“弥尔顿,我很喜欢你的这一套,的确很有趣。到了医院你一般怎么办?满口胡言吧?”
“那倒不至于。”弥尔顿说,“只要办法管用就行。我总是轻轻地拨弄着被单,不停地说,‘我不知道。’”
弥尔顿偏垂着脑袋。尖声哼哼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又直起脖子,看着埃瑞克说,“就像这样,弄得他们不知所措。”
埃瑞克瞪着下面的街,看了好一会儿,围观的人有些已经没兴趣了。几个有经验的好事者已经动身到别处去寻新鲜了。埃瑞克笑了起来,后来变成了哈哈大笑,说:“真是荒唐,不过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回去吧!”
弥尔顿忍不住要长舒一口气,却又吞了回去。他朝右望去,只见自己办公室里探出的那几个脑袋还在。
“我来了。”他对那几个脑袋喊,然后转头问埃瑞克,“回去吗?”
两人并排顺着壁檐挪了起来,下面围观的人们大吃一惊,爆出一阵掌声,可惜也有人发出嘘声,警察和消防员开始驱散人群。
弥尔顿先到了窗边。窗内探头出来的人看着他。说:“你刚才的举动很勇敢,很仁道。”
弥尔顿说:“我想最好还是我让一边。把他先弄进来吧!”那人点点头。
弥尔顿看见他方方的脑袋,嘴边挂着精明、幽默的笑。
弥尔顿挪到一侧,看到埃瑞克在窗内人的帮助下爬上了窗台。埃瑞克回头看了他一眼,说:“谢谢你,弥尔顿,到时候不要忘了拨弄被单,不要胡言乱语,祝你好运。”
弥尔顿点点头。移到了窗下,攀住窗框。穿制服的家伙已经等在那儿,抓住了弥尔顿的手腕。
“你真的很大胆,”他说,“超乎寻常的大胆。”
弥尔顿攀上了窗台,“噢,”他说,尽量保持谦虚的语调,“也没什么,不算什么难事。”
在这个男人身后。弥尔顿看见埃瑞克被另一个彪形大汉领出了办公室。也许是去交给警察和消防员。办公室的门被关上了。
“我得说外面越来越冷了。”弥尔顿一边说,一边抬起第二只脚放在了窗台上,他已经决定不再爬到窗外去了。他已经想好了一个新的方案。比如说把车停在哈蒂斯蒂夫人家外面,打开排气管佯装自杀,也许这套方案还不够完善,但基本上框架已经完成了,他很高兴。他真诚地说,“我很高兴能回来。”
“弥尔顿,问题是这样的……”那个人说,放开了弥尔顿的手腕,语调有一丝遗憾。
“什么?”弥尔顿问,他的注意力还在窗台上,现在那个人离他近在咫尺,他清楚地看到,那人穿的并不是他原先以为的制服,而是一件蓝色的绸衫,而他原先看成的暗色领带是印在绸衫上的一位裸体金发美女。在那个人身后,他还看见他那些宝贵的账本被装进了大纸箱,堆在地板上。
“问题是,”那个人说,做了个动作,观看直播的电视观众会以为是在奋力拉了弥尔顿一把,其实并非如此,“这就是为什么哈蒂斯蒂夫人叫我们赶到现场来。”
弥尔顿飞速地想起了和善、温柔的哈蒂斯蒂夫人,想起了那些皱巴巴的钞票,想起了莱索托儿童。想起了生活困顿的贫民。但也突然想起了埃瑞克,想起了整件事。可他得想得飞快,因为如果你以每秒三十二米的速度向楼下坠落,十二层楼的确算不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