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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KETHER·倒生树
树木之绿,是赋予这个国家生命的原色。
莽苍葱茏的山脉绵延起伏,视野里皆是峥嵘古木参天,风的嘶吼犹如山神之怒,在山谷间久久回荡。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蛰伏的毒虫成群结队地从树林里飞出来,擦翅声混合嗡鸣窸窣作响,黑压压遮天蔽日。
第五神官按住剑柄,凝神指挥作战:“坚持住,卡巴拉结界已经开始出现裂缝了!”
以峰顶大片铁锈色树林为中心,共计二十二名披着玄色斗篷的法师站在巨型阵法边缘,神情肃穆地朝树林齐声吟唱,空中飘浮的光辉之书“哗哗”地翻着页。
站在阵心的巫女腹部高高隆起,她提高音量喝道——“大家集中注意力,不要被那光芒所迷惑!”
群峰间回荡的风声在瞬间消失殆尽,宛若被血污浸透的树林豁地裂开一条条巨缝,自弥漫着黑暗与腐臭的地底,钻出无数发光的根须,紧接着,是通透粗壮的树干,最后才是繁茂的枝叶。结界破裂后,发着圣光的倒生之树被释放出来,悬浮在树林上空。
随着树的光芒越盛,法师们眼底渐渐失去神采,吟唱声也被中断。
树干上蓦地张开一只巨眼,杀气无形,这树分散在空中的须根迅速延展开来,像是一张巨网从天而降,将毫无防备的法师们收拢其中。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穿神官服的男子,他挥剑砍断围拢而来的根须:“不要被迷惑了,重整队形!”
高级言灵有着直抵灵魂深处的威力,法师们如梦初醒,重整阵列继续吟唱圣典。
光辉之书合上,伫立在阵心的巫女墨绿色重瞳合为一体,她伸手,将木师们吟唱的圣典织成浮动的光之咒缚。
古老文字浮动的言灵锁链,将那生命树牢牢缚住,拖入事先布好的祭阵上——
“第五神官,启剑!”
然而,就在神官准备拔剑斩树的刹那,树干上忽然现出一张绝美的女子面容,两行清泪沿着脸庞缓缓滑落……
崇山峻岭之顶的附魇山,在夜里经历了一场剧烈的山崩。外界传言是巫蛊之林的那片铁锈色树林,一夜间覆没在泥石流中,缭绕在山上的毒瘴被峡谷吹来的风驱散,露出光秃秃的沙石堆。
银发男子拄着剑,神官服上是凝固的血迹,他拖着骨折的右腿,在废墟寻找着什么。
一阵微弱的婴儿哭声传来,在晨曦之光洒落的山谷中,微弱地回响着。
踉跄着从泥坡上滚落,神官找到了哭声的来源,那是一个裹在巫女袍里的婴孩。
后树的残枝绽放着光华,在深冬开出一面纯白花丛,正是这阳炎花不断放出热量,才能保护这刚出生的孩子不被冻坏。
神官举起剑,这样一来,与墨黎族数百年来的战争也终于迎来了终焉……
看到神官举剑,婴孩却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纯净的墨绿瞳孔映出他灰败的脸。
手中的黄金圣剑“当啷”落地,神官抱起那婴孩,将脸埋在襁褓里。
日出于东,其芒灼灼,空荡山谷里回荡的哭声,仿佛群山在悲鸣。
第一章 GEBURAH·窃梦树
第五续站在地下病房入口处,俊美脸庞在忽闪的光芒下阴晴不定。
他面前摆放着无数张病床,床上昏睡的,正是最近一个多月来,在这所疗养院神秘失踪的病人们。
空旷的地下病房内矗立着一棵大树,裸露在空中的根须连接向每一张病床,在病人头顶上空,悬挂着一枚枚硕大的果实,仿佛一颗颗漂浮的头颅。如果仔细看,就可以发现那果实里有无数画面不停闪烁,走马灯般不断切换着——这些,都是人的记忆。
窃梦树是存在于传说里的一种蛊树,根须会进入人的大脑,以记忆为养分,结出果实。吃下这果实的人,就能得到果实里储存的记忆。据说,在远古时期,巫师们正是以这种树窃取俘虏的记忆获取情报。
身披神官服的少年回头,他手中是一柄黄金剑:“这就是你们疗养院病人失踪的真相?记忆作为养分被蛊树吸收殆尽后,这些人可是会死的。”
脚步声在空旷的地下病房里回响,穿着白大褂的女医师走过来,镜片反射出幽光,正是这所疗养院的院长。
“呵,你似乎很了解我们的圣树。既然如此,就请你把小命留下!”
她说着,身上的皮肤大片剥落,露出覆盖着树皮的身躯,四肢被相互缠绕的树根所取代——正是与蛊树共生的树人。
第五续御剑逼近树人,剑气磅礴,树人的根须很快被削断,但是,那些被削下来的根须仿佛有生命般,紧紧缠绕在剑身。
树人身上重新长出密密麻麻的根须,她悠然地看向少年神官:“没用的,只要我还维持在树人的形态,这些根须怎么都砍不完。”
“原来如此,一般的剑被封住刃的确就是废物了。姑且确认一下,对付蛊树最有效的是火系魔法吧?”
少年眼底是胜券在握的笑意,树人猛地意识到什么。
“莫非那是……拉迪恩斯圣剑?”不可能,那剑在十六年前已经失踪了。
剑身被火光包围,封住剑刃的根须化作灰烬,树人来不及逃走,少年已经横剑挡住她。
第五续眯眼:“给你两个选择吧,一是将这些人救醒,二是被这剑炎烧成灰烬。”
“我选一。”
树人说着变回人的形态,从怀里摸出一支碧绿的玉笛开始吹奏。
伴随着悠扬笛声,窃梦树的根须开始收拢,那些沉甸甸的记忆果实,纷纷坠落在地。不多时,原本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病人,开始不安地扭动起来。
察觉到女院长眼底狡黠的光,第五续猛地反应过来,他中计了。
大量记忆在窃梦果实碎裂后被释放出来,化作暴走的狂潮席卷而来,瞬间,第五续满脑都是各种各样的记忆:
交往五年的男朋友,被上司的女儿横刀夺爱,却只能忍气吞声;买彩票偶然中了头等奖,拥有大笔财富挥霍一空后,恢复一贫如洗的生活;事业蒸蒸日上之际,一场事故夺走了妻女,从此做什么都不顺利……
“你也有想要忘记的记忆吗?”
窃梦树发光的根须舞动着,缠绕在少年身上,与他的意识相连接。
趁第五续动弹不得,女院长快步朝窃梦树走去。
树木无法离开土壤,因此结出能脱离本体的种子,以延续种族。同理,一般情况下无法移动的蛊树,则会在危急时刻结出种子自保,伺机寻找新的宿主复活。
撑着红伞坐在树上的少女伸手,抢在女院长之前,摘下了蛊树的种子。
树人目露凶光,她身上的根须化作尖刺,朝拿走蛊树种子的美少女吼道:“把种子还给我!”
“谁允许你用这样的态度对我说话的?”
绯鱼竖起掌心,露出一个古怪的双生树咒印:“回答我,是谁让你栽培窃梦树的?”
看到那咒印,树人立刻恭敬地跪下:“是……族长大人的命令。”
“也就是说,这是生命树复活计划的素体?”
“是的。”
得到树人肯定的回答后,少女自指尖弹出一星火光:“轰”的一声,树人全身被苍蓝火焰吞噬,她惨叫着在地上打着滚,很快化成一堆灰烬。
少女从树上跳下来,点燃一只精致的香炉,游荡在地下病房的记忆风暴平静下来,在袅袅烟雾引导下,各自回到主人体内。
她转过身,黄金剑冰冷的剑刃抵在咽喉处,正是第五续。
拉迪恩斯圣剑是父亲的遗物,或者说,是杀死父亲的凶器。
去年寒假,在大学里过着寄宿生活的第五续回到家,发现父亲跪在地下室,用这柄黄金剑贯穿了身体。警察调查过后,断定他是自杀。
第五续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因为他清楚地看见,父亲的伤口处长出了许多藤蔓,可惜在他伸手去拉时,立刻化为黑色烟雾,须臾间消失不见。听到这段话,警察认定他是伤心过度,产生了幻觉。
自称绯鱼的少女,正是在此时出现的。
她说:“你的父亲,第五际的确不是自杀,而是被墨黎族的年轻族长杀死的。”
墨黎族是与蛊树共存的一族。自远古以来,墨黎族不断用蛊树制造对人类有害的灵异灾害,在这过程中,诞生了专门对付墨黎族的结社——法师联盟。只可惜,在十六年前的一场蛊树歼灭战里,人类丧失了几乎所有可以对抗墨黎族的法师,其中,包括第五续的母亲。
幸而,那场战役给了墨黎族重创,在那之后,他们一直归于沉寂。好景不长,随着近年来新任的族长上台,墨黎族再度开始活动。
第五际作为当年那场蛊树歼灭战唯一的幸存者,同时也是人类最后的法师,不幸地成为了默迩的猎物。
“但他还留有最强的武器,也就是这柄黄金的拉迪恩斯圣剑。目前,这柄圣剑还没有觉醒,第五续,如果你要报仇,就要成为与墨黎族对抗的法师。我会帮你找到墨黎族栽培的蛊树,你需要用这剑杀死二十二棵蛊树,并将它们的树种封印在剑身。”
当集齐二十二棵木魅种子,铭刻于拉迪恩斯圣剑上,禁树图鉴就会被点亮,它将成为对抗墨黎族的最强武器。
第五续选择了相信少女的话,开始了猎杀蛊树的征程。
但是,刚才看到树人对少女那么恭敬,让他确信了之前的猜测,绯鱼和墨黎族关系匪浅。
手中的剑没有一丝颤抖,少年逼问道:“烧掉那树人是要销毁罪证吧。你究竟是谁,还有,生命树复活计划是什么?”
“谁允许你用这样的态度对待救命恩人?”
绯鱼伸手贴在黄金剑上,一阵白光流过,窃梦树的种子被封入剑身。
“如果你真的是我的同伴,就该把真相告诉我。”
“一直以来不告诉你,是因为担心你会一时鲁莽,白白送命。默迩很强,如果我早点告诉你,你肯定会去找他报仇。要是你死了,我会很困扰的。”
第五续很难否定她的话:“我只想知道真相。”
“逐一说明还真是麻烦。”绯鱼说着摊开手,把那双生的咒印展示给他看,“这就是墨黎族的图腾,双生的生命树,一株是王树,另一株则是后树。我体内休眠的,是失去树体的后树种子,也就是十六年前,你父母所参与的那场蛊树歼灭战的目标。”
歼灭战后,后树的树体被毁,种子因此陷入沉死休眠中。
生命树复活计划,是墨黎族为了培养后树的新树体,在各地栽培蛊树的行动。这一计划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开始实施,那时候,默迩得知绯鱼体内沉眠着的后树种子,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复活图腾的计划。
“那时,是你的父亲,第五际将我从默迩手中救出来。”绯鱼看着空中袅袅升腾的烟雾,墨色的眸子读不出任何神色,“可以说,你父亲的死,我有很大的责任。”
第五续放下黄金之剑,这点他早就猜到。
“父亲是从墨黎族手中保护人类的英雄吧。那么,即便他的死和你有关,我也不会责备你。”少年握紧剑柄,用力得指骨发白,“因为,这就等于否定了父亲……还有母亲的牺牲。”
“你真的不怪我?”阿续,如果知道另一个真相,你还会这么说吗?
他看着绯鱼,朝她伸出手:“今后,我会继承父亲的遗志,可以请你帮忙吗?”
少女回眸,唇角上扬成好看的弧度:“当然。”
待到香炉焚尽,所有零散的记忆被引导回了原来的主人体内,病人们不久后就会醒来,第五续打电话报了警。
他看着碎了一地的窃梦果实:“这些人从幻觉中醒来后,该依靠什么活下去呢?”
窃梦树虽然会不断汲取记忆,但却能让人看到自己想要的幻觉,直到记忆枯竭。在刚才,窃梦树也让他看到了与父亲有关的幻觉,甚至还有早已去世的母亲,美好得让人不愿醒来。
“那是他们的事情。一切事物都有时效,再痛苦的记忆,也会在时光里慢慢被消磨。”绯鱼摩挲着香炉,“阿续,你也一样。”
——而我所背负的十字架,却永远不会有时效。
出了疗养院,警笛声划破夜的静谧呼啸而来,近段时间疗养院病人的连环失踪案,总算告一段落。
第二章 TIPHARETH·火山槲
深山密林被浓雾所笼罩,银色盘山公路蜿蜒而上,犹如盘踞在群山间的巨蟒。
旅游大巴沿着公路前进,第五续望着遮住夕阳半张脸的死火山发呆,他身边的座位上,绯鱼正因为晕车睡得昏天暗地。
暑假以来,连日高温让人苦不堪言,热衷于网络游戏的绯鱼几乎足不出户,整天窝在家吹空调,就在第五续对着电费账单叹气时,刷爆一个新网游的少女,赢得了两天三夜的温泉山庄旅游券。
于是,两人收拾了行李,兴冲冲地乘车赶往这位于避暑圣地米亚城的温泉山庄。车上同行的还有十八人,大都比较年轻,应该也是这款游戏的中奖玩家。
车子停在山庄大门外,旅客们开始收拾行李下车,车内顿时一阵喧哗。
绯鱼被这骚动吵醒,她不满地撇嘴:“阿续,我好累,你背我过去。”
“大小姐,你的行李那么多,背着你我怎么走——”
少女睁开一只漂亮的丹凤眼:“你的意思是说,我很重?”
第五续自知敌不过化身低血糖恶魔的绯鱼,只好背着她下车。幸好这度假山庄的服务还算人性化,行李都有人帮忙搬运,绯鱼的行李足足装了两大箱。
安置好行李后,夜幕降临,今晚没有节目安排,两人用过晚餐后便早早回房。
第五续冲了个冷水澡,正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就听见了敲门声。
是绯鱼。她抱着换洗的衣物和浴巾,墨黑的眼珠明亮:“阿续,听说露天温泉那边还在开放,陪我去吧。”
绯鱼看似天不怕地不怕,却超级怕黑,所以睡觉都要开灯,哈欠连天的第五续被她拖着,踢踏着木屐往露天温泉走去。
露天温泉建在死火山脚下,不远处是一面断崖,水雾缭绕如人间仙境。借着良好的夜视能力,第五续看到温泉中央生长着一大片红色树海,隐约可见泉眼。
没等他仔细观察,站在岸边的绯鱼叉腰:“转过身去,要是敢偷看,我就把你做成花肥!”
“是是是!我对幼女般的身材毫无兴趣。”
无聊地背转身,第五续拿出手机,发现信号一栏只剩红叉,只好玩俄罗斯方块。
第一个方块还没掉下来,就传来绯鱼的惨叫声,第五续连忙转身,忽然眼前一黑,一块滑溜溜的香皂正中面门。
“第五续,你就那么希望成为花肥吗?”
绯鱼惨叫是因为误把浴后乳液打翻进温泉里,看着乳白色液体散入水中,她泡温泉的心情全无,只好打道回府。
第五续拿纸巾止住鼻血:“我是担心你才回头,你犯得着下这么狠手吗?”
“手滑了而已,回去请你喝饮料啦。”
“这里最贵的饮料是什么?”
“据说这里矿泉水都要十块,我事先准备好了饮料。”
“难道行李箱里装的都是饮料?!”
两人说着越走越远,雾气氤氲的水池忽然沸腾起来,那片血色树海被沸腾的液体灼烧着,很快融化成大团大团血浆,猩红一片,触目惊心。
鬼魅般出现在水池边的年轻男子,看着这满池沸腾的血水,他伸手探了探,墨绿色眸底闪过一丝喜悦。
“小鱼,你终于来了吗?”
说请喝饮料,绯鱼真的叫第五续进她的房间,以防万一,第五续顺便带上了圣剑,以便危急时刻破窗而逃。
少女正拿着浴巾擦头发,露在外面的一截脖颈雪白,她还真是对异性毫无防备,第五续移开视线,打开电视玩换台游戏。
擦好头发后,绯鱼放下浴巾,从冰箱里拿出乳白色饮料倒进杯子里。
接过绯鱼递来的冰镇饮料,第五续刚喝了一口,就立刻喷了出来:“这是什么……”
“你以为刚才说我的身材像幼女,我会原谅你吗?”绯鱼说完,随即正色道,“开玩笑的,这是对抗树瘴的解毒剂,再难喝也得给我喝下去。”
说到树瘴,第五续忽然想起温泉里那片刺眼的红:“难道,那温泉里的树海?”
“那是墨黎族的蛊树。”少女喝了一口冰镇过的饮料,“露天温泉里的树海,叫做火山槲,是一种有剧毒的树。”
果然和他推测的一样,绯鱼是冲着蛊树来的。
火山槲是寄生在火山内的树,它们的养料比较特殊,那就是被称为火山血液的液态岩浆。那些火山槲虽然看似种在温泉里,恐怕根须就在死火山之底,树体遍布的剧毒,在温泉蒸腾的水汽下不断运动,人在吸入蒸汽后不知不觉间就中毒了。
刚才说去泡温泉,只是为了确定蛊树的所在,接下来就该制定对抗计划了。
“嘭嘭嘭”,粗鲁的敲门声响起,正是山庄的工作人员,他们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
“山庄内正爆发不明的急性传染病,天亮后救援队才能赶来,请游客们呆在房里不要出去,这里还有在外走动的游客吗?被确认感染的患者,已经全部被送往一楼所在的仓库,为防止感染切勿靠近那边。”
走廊里其他客人的声音乱成一团:
“怎么会这样,电话打不出去,也上不了网,今晚我还要组队刷副本!”
“我家那位还在外面玩,我要去带他回来……”
“可恶,突然弄个传染病出来,黑店!”
送走了工作人员,第五续关上房门,绯鱼关掉只剩雪花的电视机,拿起黄金剑站起来。
她用第五续从未见过的凝重神色说道:“阿续,献祭仪式似乎开始了。默迩接下来会出现,你要做好准备。”
出了房门,走廊上四处都埋伏着不少的“警卫”,正是墨黎族的树人。第五续用拉迪恩斯圣剑的冰冻魔法冻住树人,而绯鱼则搬着剩余的几大桶乳白色解毒剂,奔往一楼仓库。
到了仓库附近,立刻有工作人员靠过来:“这附近禁止进入,快回房间里!”
他们的话还没说完,已经被冻成了冰人,第五续用圣剑劈开仓库门,仓库内的景象令人震惊:
在仓库明亮的灯光照耀下,墙壁上攀爬着无数血红根须,仿佛人的血管,有规律地一下下搏动着。仓库内有七八位被铁链固定的人,那些根须,正是从这些人身上长出来的。
墙壁上安装了一个设置,连接有管道,源源不断的温泉水经由装置从天花板喷洒出来,根须在水雾滋养下,生长得越来越好。
看到第五续和绯鱼,这些人脸上是惊恐的神色,墙壁上的根须也随着颤抖而抽动。
“对不起……我来晚了。”
绯鱼说着截断温泉水,将解毒剂灌进管道里,乳白色的喷雾喷洒出来后,那些血红根须开始收拢,慢慢回到人体内。
一个戴着眼镜的女青年伸出手,朝绯鱼哀求道:“快去救救阿兵,他被人带走了,身上长出了血红色的树……求求你!他们去了温泉那边……快救救他……”
被恳求的少女浑身发抖,一个劲地说着道歉的话,脸色煞白。她从来都是骄傲而从容,却在被人道谢的时候,露出了从未有过的脆弱一面。
第五续提起一桶解毒剂,吩咐其他苏醒过来的人,把剩余两瓶解毒剂分给山庄里的旅客。
做完这些,他用力拉住绯鱼:“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道歉,但是现在必须先去救人,走吧。”
若把人比作火山,那么,最接近岩浆的,自然就是在人体内不断循环的血液。火山槲的毒素在进入人体后,会严重改变人的基因,以血液为养分长出新的树体。墨黎族这次的灵灾,很显然是对人类的挑衅,而被邀请来这里的人们,则是无辜的牺牲品。
“你终于来了,小鱼。”
黑色披风无风自动,墨绿色妖瞳的年轻男子站在血池边,他身后,是几位开始树化的人,根须在脸上不断蠕动。
第五续横剑:“这里发生的灵灾,就是你干的吧!还有……我父亲,第五际也是你杀的?”
没想到还能再次看到这黄金剑,默迩仔细打量着少年:“原来如此,你是第五际的儿子。但是,再厉害的武器,在废物手里,也不过是废物罢了。”
“废话少说!”
第五续挥剑劈向默迩,因为绯鱼一再提醒,这一击,他几乎灌注了所有精神力,破天裂地的剑气撕开雾气斩向默迩。
然而,默迩只用食指和中指,就化解了这凌厉一击。他从袖中抽出一根黑色权杖:“咔嚓”一声过后,腹部被击中的少年喷出一口血,踉跄着退后几步。
虽然只是一瞬,第五续却清楚地看见,默迩的掌心,有一枚和绯鱼一模一样的契印。
接下来,无论第五续用什么攻击,默迩都一一避开,在他拖住年轻族长的空隙,绯鱼走向树化的人们,将解毒剂洒在他们身上。
怒火在胸腔内燃烧,第五续双眼血红:“回答我,为什么要杀了我父亲?”
“我原本以为,你父亲是英雄。但是在生命的最后,他选择了作为父亲,真令人失望。”
回应默迩挑衅的,是第五续毫无章法的拼命攻击,默迩皱眉退后几步,额头上是一层薄薄的汗水。
将圣剑插入地下,“轰隆隆”的巨响自地底传来,地面被撕开几道缝隙,灼烧的热浪逼来,第五续将死火山深处的岩浆引了出来。
“知道吗?我在父亲死后就发过誓,一定要找到仇人……亲手杀了他!”
地底喷薄而出的岩浆,在拉迪恩斯圣剑的操纵下化作一条火龙,朝着默迩奔腾而去!
年轻族长谨慎地退后几步,这少年精神力的强悍程度,远在他的估量之上。
“阿续,快住手,这样下去你会被那剑的力量吞噬!”
绯鱼的话已经无法落入第五续耳中,就在少女准备制止他时,“噗”的一声,宛若风吹灭蜡烛的声音,一根血红的树根穿透了她的心脏。
乳白色的液体撒了一地,随即被鲜红覆盖,少女跪在地上,她心口处浮出一个阵法。被她所救的几个人中,有人用树根刺穿了她的身体——正是伪装成人类的树人。
看到阵法的光芒变淡最后消失,默迩唇角上扬:“此行的目的总算达成,没有了第五际封印的阻碍,我总算可以碰到你了。小鱼,下次,我一定会亲手带走你。”
他说着退后几步,身体后仰,坠入那片断崖中。
火龙紧跟着坠入悬崖之下,看到那生命岩浆般的液体自少女身上喷薄而出,第五续的头脑终于冷静下来,心中被莫名的恐惧占据。
他扬起黄金剑刺入树人心脏处,其余几个人吓得连滚带爬地逃走。
扶起失血过多而脸色惨白的绯鱼,她心脏处的血管蠕动起来,像是树木根须般聚拢,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阿续……刚才那个阵法,是你父亲用自己的生命所设下,让默迩无法接近我的封印。”少女颤抖着取下用来遮盖瞳色的美瞳,露出和默迩一样墨绿妖瞳,“是时候,该告诉你一切真相了。你一直问我是谁,我其实也不知道我是谁,或者,算是你的什么人。”
第三章 CHHOKMAH·鱼烬木
潮风湿咸的渔村被大片森林包围,在卫星地图上绝对没有存在感,而正是这几乎被外人所遗忘的小渔村,最近却被选为浮世绘城年度“七大不可思议之地”。
木鱼村是这小渔村的名字。当然,这个名字不是因为木鱼而得名,而是因为,这里有一片神奇的树林,能够长出鱼。
木鱼村传出会长出鱼的树这一奇闻,是古代的传说。一位村民到树林里采菌,忽然有什么冰冷的东西从天而降,那活蹦乱跳的生物落在地上,竟然是足有两斤重的一尾海鱼。
原本以为是同村的村民搞恶作剧,他对着树林深处怒骂了几句,回应他的,是无数条从树杈里跳出来的活海鱼,场面极其壮观。
这片树林在结出海鱼后,再没有人遇到过同样的事情,因此捡到海鱼的村民这一故事,只是传说。
数百年后的现在,真的有村民在那树林里,捡到了从树干长出来的活鱼。在那之后,进入那片树林的村民都满载而归。缘木求鱼这一荒唐的事情,竟然真的发生了。
这一奇特的景观引来了许多好奇的游客,但是,所有人在进入森林后,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甚至连救援队都一去不复返。
手执黄金剑的少年远眺着被浓浓海雾笼罩的森林,正是第五续。
一年前那天,绯鱼把她的真实身份说出来后,就从他身边彻底消失了。之后,第五续申请休学,一直辗转于蛊树引发灵灾的地方。
一家木场主人原本预计卖掉一批木材,却发现,树干上一夜之间长满了人头大小的疙瘩,表情各异,调查发现,这竟是不久前附近一所监狱发生火灾被烧死的一批犯人;栽培木耳的林场里,当有风吹过时,树叶的沙沙声就会变成工人们说过的话,有人发现,那是因为木耳在凝神倾听人类的话;新建的旅馆里,一对新婚夫妇在蜜月途中投宿于此,半夜里丈夫被妻子的磨牙声吵醒,蓦地发现柱子上长满了牙齿……他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的人,有被人当成救命恩人的时候,也有被憎恶的时候,这些累积的时光,在少女消失后变得荒芜一片。
心中唯一的信念,就是要找到她,亲口告诉她,那个练习无数遍的答案。
“小鱼,等着我。”
少年说完,背着剑闯入早已被禁止进入的森林里,浓浓的毒瘴迅速将他的身影吞没。
通体幽蓝的大树悬浮在林海上空,根须在上倒逆而生,远看如一柄发光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树的根须如深海巨型章鱼的触须扭动着,不断向四周延展生长,直径达十米的树干呈透明状,隐约可见有海鱼在其中穿梭,底部的枝叶沙沙作响,缓缓地探向地底。
这颠覆了普通树木生长规律的蛊树,正是生长在深海之底的鱼烬木,同时,也是禁树图鉴最后的元素,启动拉迪恩斯圣剑力量的钥匙。
“好久不见,人类最后的木系法师先生。”
站在树下,正是墨绿妖瞳的默迩,他怀里抱着沉死的白裙少女,正是一年来下落不明的绯鱼。
没想到会在这遇到,少年拔出圣剑指向默迩:“把小鱼还给我!”
“难道还不明白吗?”年轻族长看上去心情很好,“和以往失败的素体不同,这鱼烬木才是真正适合后树的新树体,再加上小鱼体内的种子,生命树复活计划已经准备就绪。这场战争到了最后,第五续,是你输了。”
鱼烬木以深海之底鱼类的尸骸为养料生长,并能够从躯干内孵化出新的鱼,这木鱼村树林里“结”出的鱼,正是鱼烬木用海鱼尸骸所孵化。这一能力,和生命树作为生命本源的能力相吻合,是后树最理想的树体。
“这可不是什么比赛,没有谁赢谁输的说法。”
第五续说着御剑飞身攻击默迩,虽然怀抱着绯鱼,年轻族长却没有丝毫慌乱,他挡下少年的凌厉剑法,被逼着退后几步。
和一年前不同,第五续进步了很多,几十招下来,默迩已然毫无招架之力。
“你的弱点我可是一清二楚。”他将怀中的少女挡在身前,第五续果然停下攻击。
“是吗?”
少年眯眼,他将圣剑插入脚下的泥土里,一个巨型的阵法显形,默迩正好位于这束缚阵的阵心。这束缚阵,正是在刚才攻击默迩的同时绘制的。
“为了救害死你父母的人,真的值得吗?”
“我在父亲死后就决定继承他的遗志,而保护小鱼,不只是他的遗志,也是我的决意。”
知道他是为了让自己放松警惕,再伺机挣脱阵法的束缚,第五续正准备给默迩致命一击,忽然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黑血。
原本打算速战速决,由于吸入了毒瘴,剧烈运动过后,毒液早已侵蚀遍他的全身经脉。
神智渐渐模糊,又要像一年前那样吗?一年前,他正是这样失去了唯一的亲人……
那时候,绯鱼说过的话,至今仍印象深刻。
墨黎族在中世纪之前,就是以生命树为图腾,与树木共存的一族。
人类在进化过程中不断破坏森林植被,为了保护树木,墨黎族用生命树的力量培育出了蛊树,希望借此赶跑那些滥砍滥伐的人们。但是,蛊树引发的灵灾太严重,他们的自卫行动被看成是危害人类的做法,于是部分有能之士建立起了木系法师联盟,开启了与墨黎族战斗的历史篇章。
人类和墨黎族,这两个种族从未想过彼此去理解,而是一直不停战斗。
十六年前,法师联盟得知了墨黎族的图腾之一,后树被封印在附魇山,于是集合了几乎全部力量进行歼灭战,只可惜几乎全军覆没。因为在关键时刻,负责给后树致命一击的第五神官犯了致命失误,他在后树以人的形态恳求他时,犹豫了一瞬间。
原本以为蛊树都是怪物,没想到,这生命树竟然通人智。
正是这一瞬间,害死了第五续母亲在内的二十四人,包括第五续那即将出生的妹妹——后树在卡巴拉结界破裂后不久暴走,整座山峰崩裂,埋葬了一切。
第五际在埋葬了战友和妻子的战场上,发现了生命树残骸下哭泣的婴儿,她被裹在了巫女袍——毫无疑问,他本该诞生的女儿,成为了后树种子的宿主。
那个婴儿,就是绯鱼。
也许是战斗后肌肉酸痛的缘故,第五续持剑的手一直在颤抖。他隐约记得,每次父亲带他去给母亲扫墓时,都会说,阿续,你妹妹笑起来和你母亲很像。原本以为,这只是他对去世的妻子以及那未能出生的孩子的妄想,却原来,他的妹妹真的存在,而且,一直就在离他这么近的距离。
“你母亲是墨黎族的巫女,她的真实身份,第五际在她死后才知道。她是少数希望能和人类相互理解的墨黎族族人,在提出这一想法后,被前任族长默迩的父亲,也就是你的亲舅舅逐出族中。”绯鱼凄然一笑,她捂着发痒的心脏站起来,“后树种子在休眠前,选择了有一半墨黎族血脉的婴儿作为宿主,腹中的婴孩才能活下来……阿续,我算是你的妹妹吗,又或者,是占据了你妹妹躯壳的怪物呢?”
第五续不知该怎么回答,刚才滥用圣剑的力量,已经让他耗尽了所有体力,身体与灵魂的双重疲惫无法控制,他想伸出手拉住渐渐走远的少女,却坠入地狱般的黑暗中。
“小鱼,你是我的妹妹!快醒醒……跟我回家……”
本已到了极限的身体,在这强烈的念头支撑下,爆发出一股充盈的力量,思维也渐渐恢复清醒。
仿佛听见了第五续的呼喊,默迩怀里的少女指尖动了动,她的心脏处,隐约可见一团发光物。但是,默迩已经挣脱了束缚阵,他抱着少女一跃而起,站在鱼烬木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少年。
奇怪的吟唱声从年轻族长口中吐出,仿佛古老的歌谣,在这吟唱的指引下,从树海各处不断走来各种各样的人,他们脸色煞白,双目无神,正是最近消失在这木鱼村的人们。
“现向吾等一族之图腾,生命树献上最高等的生命祭品,功德无量的圣树种子,请遵循子民的愿望,重现生命之光辉!”
绯鱼心脏处的光团越来越亮,最终从她体内浮出,缓缓地漂移着飞向鱼烬木。
鱼烬木悬浮在空中的根须扭动,不断延伸着刺入作为祭品的人们体内,被刺中的人迅速被吸干,化作养料流入鱼烬木体内。
第五续一跃而起,挥剑斩向那些根须,但是剑刃碰到根须,就被一股力量反弹回来。
“没用的,生命树的种子已经植入鱼烬木体内,待到种子萌芽,得到新树体的后树将再度复活!”
将手中的拉迪恩斯圣剑插入地下,第五续身下的土壤里,绘制出一个繁复的树状阵法,而他自己,也成为了其中一部分。
年轻族长眼底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禁树祭阵?原来如此,你还真是个有趣的男人。”
拉迪恩斯圣剑的觉醒还缺少了一种蛊树,而墨黎族的血脉却可以弥补这一缺陷,第五续正是打算舍身完成禁树祭阵,在圣剑觉醒后,人剑合一葬送鱼烬木,葬送生命树复活计划。
“但这不是什么法术比拼大赛,你觉得我会给你时间完成祭阵吗?”
默迩说着牵起白裙少女的手,与她手心的双生树咒印重合。
两枚咒印重合的刹那,从上空俯视,黑暗中平地绽放出一顶光之王冠,天地无声,待到王冠散尽,方圆十里内的森林已被吞噬殆尽,只剩下巨大的土坑。
一片死寂中,墨黎族年轻族长的声音在回荡,那是属于胜者的宣言:
“后树的种子开始觉醒了。”
默迩的上空,是另一株发着光的倒生之树,生命树的王树,虽然并非本体,但是这么逼真的虚像,已经足够加快后树的觉醒了。
——终于,图腾复苏的时刻到了。
就在这时,默迩怀里的少女忽然伸手,毫无预兆地将一柄金色匕首推入他的心脏处。等待了一年时间,她终于找到空隙。
匕首上刻满了繁复的咒文,默迩体内的鲜血喷涌而出,他头顶上空的王树虚像幻灭,原本在王树召唤下进入觉醒状态的后树,忽然停止了活动。
绯鱼用力推开他,年轻族长扑通跪在地上,喷出一口血。
他大笑:“小鱼,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你的选择!”
身上的神官服破烂不堪,第五续忍着剧痛拄着金剑爬起来,视线被血液模糊,他跌跌撞撞地朝绯鱼伸出手。
“小鱼,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跟我回家吧。”
然而,少女却将那金色的匕首推进了自己的心脏处。
尾声 CHESED·生命花
被茂密森林所包围的巨大土坑,仿佛一颗枯竭的心脏,周边的林海再怎么繁茂,这直径达十里的土坑,却始终寸土不生。
有人说,这是陨石撞击的痕迹,但是科学家怎么检测,也找不到任何陨石的碎片;也有人说,这里有人偷树,结果不小心引发了火灾,但是却找不到一丝火烧过的痕迹;更有人说,这是外星人干的,他们准备在这里组建基地,但是土坑平整光滑,根本找不到UFO降落的痕迹……于是,这天坑的来源,成为一个未解之谜。
三月艳阳天,第五续伸了个懒腰,去看前几天种下的花种。这几年来,他一直在这土坑里播种,但是却没有一颗种子萌芽。这片土地,已经在那个夜晚死去了。
那夜,绯鱼将匕首刺入默迩体内后,拔出匕首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谢谢你,愿意把我当成家人,但这是我所背负的十字架,必须由我来埋葬……哥哥,永别了。”
悬浮在她头顶的鱼烬木,如同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摇摇欲坠,地面上浮现出一个巨型树状阵法,少女用沾染了生命树宿主血液的金色匕首插入阵心,鱼烬木轰然坠落……卡巴拉结界成型,带着一切回归地底深处。
绯鱼那么怕黑,却选择了长眠于黑暗中。
巡查了一遍,都没有看到有种子发芽,少年转身往回走。他没有看到,撑着红伞的少女,正站在远处看着他。
风过无声,一丛被土堆掩住的白色小花正随风摇曳,这死去的土地里,不知何时已有生命之花悄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