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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傅靳再回西秦已是三年后,景色依旧,只是少了当年与他相伴的紫衣女子。傅靳拾级而上,脚步有些踉跄,他幼时瘸了左脚,后来因为失职之罪,流放之地苦寒,腿疾加重,在平地上走路都有些不大利索,遑论数十级石阶。
前任家主傅乘的灵柩停在流芳堂中,傅靳磕头上香,大长老扶起他:“第九任家主已亡故,还请家主节哀。”丧事办得极尽奢华,送棺木入祖坟后,傅靳去祖宗祠堂祭拜,不经意间看到供奉司谕花种的神龛,他想起了被囚的司谕花灵凌华。傅乘死后,大长老下令把凌华投入水牢,如今她已被关押数月之久。
水牢湿气寒重,傅靳左脚不适,像是有万根银针搅动血肉,插到骨头里。三道铜门依次打开,水池中被锁链束缚着的女子,缓缓抬头向他看来,目光怨毒,如同淬了毒的匕首。
此前为了确认凌华的身份,傅靳传命大长老对她严刑拷问,她落得一身伤,恨他亦是情理中之事。
倏地,傅靳拔出长剑,提气向石台跃去,剑尖堪堪停在凌华面前,剑气激扬,拂起她的发丝。傅靳淡漠一笑,道:“你不是阿绾,真正的阿绾去了哪里?”凌华仰起脸,与阿绾一模一样的面容落入眼中,傅靳蹙眉,听闻凌华回答:“她早就死了。”
他砍断她手脚上的锁链,一字一顿道:“当年的司谕花是并蒂双生的,命格相连,她若死了,你岂能独活?”
凌华神色变了几转,笑道:“傅家祖训,每一任家主必得用司谕花灵血祭,如今阿绾不知所终,不知家主要如何处置我?”
傅靳收回长剑,转身离开石台,凌华在身后恶毒诅咒:“傅靳,她回不来的,这一辈子,你莫想要见到她。”
机关开启,铜门渐渐落下,他忽地转身掷出剑,长剑笔直钉入石台,目光如深渊般深沉。“那又如何。”傅靳说,“我等她回来,以此生为期。”
他与阿绾分离太久,如今他穿越风雪荆棘重回西秦,她已不知所终,唯有与她并蒂同生的凌华,还被囚在傅家。
傅靳听着铜门落锁声,突然想起好长一段岁月。
一
傅靳初见阿绾的时候,只有十三岁,他的腿疾已有四年光景,素日里无处可去,便捧着本古卷在后苑读阅。
下一任的巫灵已在选拔中,传言王室属意占卜之术极其出色的傅家,只可惜,傅家新一代里最出色的傅靳,是个瘸子。
傅靳九岁那年练习骑射,被受惊的马掀翻在地,从此瘸了左脚,家主傅乘赐给他一副木轮椅,他便极少在人前行走。
玄色衣袂映入眼帘,傅靳始察觉傅乘一行人已行至面前,惊然抬头:“侄儿不知叔父来此……”傅乘微微招手,示意一人上前,“前些时日,祖祠里的司谕花灵修成了人形,我想着你素日里空闲,遂把她托付给你照料。”
傅家是修行术法的世家大族,祖上曾与司谕花灵订下契约,每一代家主都会得到花灵辅佐。
紫色绣裙的小姑娘走上前,她不过十一二岁模样,面容姣好,眉目盈盈,澄澈的目光直直撞入他眸底,傅靳微微别过头,视线移向别处:“傅靳必不负叔父重托。”
傅乘叮嘱他一番方离去,后苑重归静谧,小姑娘声音婉转清脆:“还请主上赐名。”傅靳道:“我并非你的主上,你叫阿绾,绾发的绾。”他心中明白,叔父傅乘并无扶持他为少主之意。傅乘掌权十年,膝下无子,傅家子嗣里,唯独侄儿傅靳术法出众,加之族中长老劝说,傅乘不得不将司谕花灵托付给傅靳。
小姑娘过腰长发编织成数股小辫散于身后,额间悬着一枚银坠,上面雕有司谕花的图案。傅靳看得有些出神,嘴角一弯,会心笑道:“你叫我傅靳便是。”
说白了,傅靳是家主傅乘钦点的花农。
每每傅靳读书的时候,阿绾便在后苑自顾自地玩耍,世间一切于她而言都是新奇的,她盯着树上的鸟窝能看得出神,地上的蚂蚁搬家也能吸引她的注意。
她是精魅,拥有与生俱来的术法,漫长的寿命,但在离开傅家祖祠前,她对于外界毫无所知。
他推动木轮椅上前,她正用半截树枝挡住蚂蚁的去路,他觉得有些好笑,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目光从她容色玉曜的脸庞,转到白皙的耳垂,再往下,是精致的锁骨,与衣裳包裹下微微鼓起的胸脯。
他脸色赧然,心中暗暗唾骂自己亵渎了小姑娘,不想阿绾猛然起身,撞到他的下巴,他吃痛,闷哼一声,木轮椅不受控制地往后滑去。
阿绾上前稳住轮椅后,站在他身侧,双手攥着衣裳,神情局促。他知道阿绾素来是有些怕他的,傅靳温和笑着,说道:“无碍,读书久了有些疲倦,来看看你在干吗,只是不想吓到你了。”
她低头:“我在逗蚂蚁。”
傅靳又说:“阿绾,你为什么怕我?”
这下她怔在原地,头更低了,沉默如一面无形的墙壁,横亘二人之间,傅靳笑了笑:“你若是不想说出来,也没事的。”
阿绾绞着手指,轻声道:“家主说,如果没有伺候好您,您会拿小鞭子抽我的。”
傅靳:“……”他有那么可恶吗?
“阿绾,你蹲下来。”傅靳眸中目光沉如深渊,一眼看不到底。她蹲下来,他温热的手掌忽然抚上她的面颊,令她的头倚在他的双膝上。
他摸着她的小辫子,感受她的瑟缩。他拍了拍她的头:“我不会抽你,也不会打你。”
阿绾默然,傅靳又道:“但是你要乖一点。”她身子渐渐放松,鼻息间充盈着龙涎香的气息,阿绾想了想:“你保证?”
傅靳说:“我保证。”
“那好。”阿绾环住他的双膝,她想起他平时看书习字的模样,想起他的温和淡然,于是道,傅靳,我也保证,我会乖一点。”
春风拂衣,他不由自主伸出手,抚摸她的发,正如他想象的那般柔软,他心念一动,悄然间,有什么东西正生根发芽。
二
第一年上元夜,他带阿绾去看了花灯盛景。
阿绾听小厮描述完上元夜盛景,眼巴巴地看着他。傅靳知道她又要来央求自己了,他赶在她之前开口:“若是想去,三日后早些出发。”
街上人潮熙熙,阿绾推着木轮椅,懊悔自己不该把他带到人这么多的地方来。
果真,表演杂耍的灵兽被空中坠下的烟花惊吓到,挣脱锁链冲向人群。赏灯的民众竞相掉头,如潮水般涌来,阿绾推着轮椅想要转身,被人一挤,竟摔了下去。
傅靳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喧嚣的人群湮没了他的呼唤,他被争相逃命的人簇拥着,无法动弹。不过半炷香的时间,街道一地狼藉,掉落的鞋子,花灯,被踩扁的糖人,糕点,唯独没有她。
他喊着她的名字,一瘸一拐走着找她,灵兽咆哮着从前方冲来,傅靳转身,嘴角噙了抹冷笑,在它冲上前的刹那,他迅速出手钳住它的喉咙。
灵兽的喉骨在他手里一点点破碎,身旁有人拉住他的袖子:“我今日没带多少钱出来,你若是把它掐死了……”
傅靳应言松开手,阿绾衣饰有些凌乱,但没有受伤。
他平生第一次痛恨自己患有脚疾,如果他是个健全的人,如果他能够拉着她的手不放开,那么她就不会摔倒,在他等待寻找她的这段时间里,熙熙攘攘的人群足以将她踩死好几次。
阿绾推来轮椅,他坐上去,灵兽匍匐在他们脚下,气息时断时续,他摸出数枚金叶子,递给阿绾:“拿去赔给它的主人吧,若是不够,还请他们明日到傅家走一趟。”
看着她袅袅而去,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傅靳终于落了心,也明白自己的担忧从何而来,他的心里,约莫是有了阿绾。
可这种喜欢是什么样的呢?就像是得了幅极好的字画,收藏了个精美的琉璃盏,傅靳想。
第三年春日,柳絮纷纷扬扬,飘得跟雪一般,傅乘的姬妾传出有孕的喜讯。阿绾走入傅靳房中,见他将书挡在脸上,似已入睡。
她轻手轻脚抽走书,为他披上一件衣裳,悄悄打量他,十六岁的少年侧卧竹榻,他身量已长开,眉宇间多了沉着淡然。
傅靳睡了很久,她百无聊赖,拿了他的书看。书上记载的术法并不难,阿绾蘸了点清水画符咒,输入灵力,地上生出两股青藤,沿着桌脚蜿蜒向上。藤条上结出小小花苞,阿绾画完最后一个符咒,米白色的小花竞相开放。
一双手搭上她的双肩,他温热的气息氤氲在她耳畔,傅靳道:“原来你也会用术法催生藤条。”
阿绾笑了笑,道:“家主的姬妾有喜了。”
他略微挑眉,一瘸一拐走上前,抹去她画出的符咒,青藤随之撤去,傅靳道:“备件礼品,给侧夫人送过去。”
得了他的吩咐,阿绾转身出去,不想傅靳拉住她的手。“阿绾。”他的面上是一贯温和的笑容,“我无事。”
傅乘若有了儿子,必定会偏心自己的孩子,即便如此,他亦无可奈何,只怕是要把阿绾还回去了。这三年,她带给了他很多,但是司谕花灵,注定是属于傅家少主的。
阿绾微点头,傅靳松开手,嗓音低沉:“去吧,早些把礼品送去。”
那一年冬夜,雪簌簌落下,阿绾推门进去,傅靳坐在床上,她替他掖好被子,触到他冻得冰凉的手。
鬼使神差地,她轻轻握住他的手:“傅靳,我给你看样东西。”阿绾画出符咒,地上影子会聚到一处,忽而化成雄鹰扑兔,忽而变成舞枪的少年……影子散去,没入黑暗。
傅靳看着她用幻影术变幻出的那场戏,有些怔忪。傅靳侧首,目光从她细长的眉,挺秀的鼻,到饱满的绛唇。三年的时光过去,她的模样已经长开,褪去稚气,多了几分女子应有的妩媚风韵。
“阿绾。”他悄悄握住她的手,突然开始害怕日后的离别。
三
家主傅乘得长子,取名傅临,诚如众人所想,傅乘对于傅靳的态度越加漠然,大长老原是傅靳父亲的心腹,素来偏疼傅靳,遂私下给他送了一封密函,但傅靳似乎不打算再为自己争取什么,他烧掉密函,再无行动。阿绾问他:“为什么不为自己争一下呢?”
傅靳略微顿了顿,嘲讽道:“西秦的百姓应当不会期望,日后入神庙侍奉的傅家家主是个瘸子。”阿绾恼怒,撇下他转身跑入雨幕中。他双手紧握成拳,立于身侧,他没有去追阿绾。
她不明白他为何软弱,她亦不理解,他在傅家收敛锋芒退避所有的艰辛,傅乘的势头太盛,仅靠大长老之力很难与他对峙,他傅靳需要的,是一个时机。
她回来的时候,夜色已深,他执一盏灯笼在屋檐下等她,夜风很大,烛火晦暗不明,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阿绾蹲到他身前,傅靳丝毫未动,似一尊石雕。“傅靳。”她轻唤他的名字,语气软糯,他伸手抚摸她的鬓发,一下又一下。
他一定等了她很久,阿绾想着,鼻头发酸,她对他的恼怒早消了,只剩懊恼,就像四年前上元夜,后悔带他去人多的街道,后悔让他担心。
傅靳俯身,吻了吻她额间的银坠上:“阿绾,莫要生我的气了。”阿绾想了想,道:“那么傅靳,你答应我,不要再这么轻贱自己。”
他们之间极少有这样亲密的举止,傅靳允诺:“好,我答应你。”
傅靳十九岁那年,大长老勒令他随家主傅乘入神庙供职,学着如何做一个神侍。
出乎意料,傅乘没有拒绝,并答应亲自教导傅靳,他学得很快,颇得诸位巫咸赏识,加之傅家家主的极力举荐,不久,傅靳被敕封为神庙巫咸,接管神庙里的云晓花池。
云晓花是为年后的祭祀大典栽培的,巫灵对此看得极重。云晓花对于灵气供求苛刻,需要悉心掌控灵气进入花池的量。傅靳不敢懈怠。当月十五,云晓花需要灵气最多的时候,傅靳照例在神庙看护,月华倾泻而下,地上镀着层银霜,朦朦胧胧。
云晓花藤破土而出,竞相开放,远远观去,如一片火海。
他想起了阿绾,那个姑娘的原身就是司谕花,却不知,她最后会是谁的司谕花灵。
晨光熹微,又一个长夜过去,傅靳暗自舒了口气,施法封住地脉。蓦地,一柄剑从花池底部破土而出,向傅靳刺来。他微微转动木轮椅,剑掠过他的耳鬓,划破血肉。
正是在转身躲避的一瞬,泥土翻涌,无数长剑自地底涌出,他瞬间明白,有人在地脉下设了剑阵,想要阻止他关闭地脉。傅靳来不及思索,起身跃下花池,一壁躲避长剑,一壁加强封印。
正是在这紧要关头,有一紫衣女子纵身跃入花池,恰是阿绾的模样,傅靳来不多想,旋身接住她。落入他怀中的那瞬,她目光闪烁,反手藏在袖中的匕首刺入他胸膛。
“阿绾”浅笑着将他推下剑阵,目光里是他从未见到过的漠然与怨毒。
他体内的灵力迅速流逝,傅靳划破手心,想要以血加固地脉的封印,但此时已经来不及了,灵气溢出,云晓花疯长,藤蔓缠上殿中的石柱,火红的花朵竞相盛开,须臾枯萎化成灰,殿外吹来的风,将灰烬刮得满殿都是。
云晓花被毁,兹事体大,三日后巫灵亲自审讯,傅靳被殿外守夜的数位巫咸指认,刻意开启打开地脉,妄图毁去祭司所用云晓。
傅乘取出傅家供奉的流光珠,复原当夜云晓花池的景象。如巫咸所言,幻象中的傅靳进入神庙花池,破坏地脉,引大量灵气,冲毁云晓花。
那方幻象里,没有突然显现的剑阵,也没有骤然出现的“阿绾”,流光珠被动了手脚。
傅家家主跪在巫灵面前为他求情:“傅靳一念差池,还请巫灵大人宽宥他的过错。”傅靳哑然,心中百般滋味。
十日后,巫灵判处傅靳流放北荒,无家主手谕不得回西秦。北荒之南是西秦历来流放犯人之地,冬季苦寒难耐,大长老怜悯他患有腿疾,向傅乘求了个人情,为他送几个小厮过去。
从西秦驶到北荒之南,不过千里路程,大长老送来的一行人走了足足半月,最后仅剩一名小厮顺利抵达北荒。
他在西秦驻军军营里接到打扮成男子模样的阿绾,傅靳这才明白,大长老暗中将司谕花灵阿绾送了过来。
掀开厚厚的毡毛帐篷走出来,风雪涌过来,阿绾冻得发颤,傅靳解下大氅为她披上:“冬季的北荒严寒无比,你身子瘦弱,怕是受不住这样冷的天气,现在还冷吗?”
她纤长的睫毛上挂了层霜,苍白的小脸裹在大氅下,衣裳加得太多,身形臃肿,模样憨憨壮壮,有些喜人。
阿绾捧起傅靳的手,呵着热气试图焐暖他的手:“傅靳,在神庙中刺伤你的不是我。”
暖意从他手上晕开,渐渐流传到了心扉,傅靳低下头看她,只想把她这一刻的神情定格在心中:“我知晓的。”不会是阿绾,她那样善良,从未伤过他,有人假扮成阿绾闯入,引他分心。
他俯身抱了抱她,冰原上寒风刺骨。
四
从西秦辗转到北荒的一路凶险,都被阿绾三言两语带过,她告知他一个消息:傅靳刚被发放到北荒,三岁的小公子傅临莫名得了病,大夫们束手无策,傅乘想要提前开启血祭,为幼子换命。
倘若血祭成功,那便意味着傅家的新任家主不再是傅靳,大长老决不允许此事发生,他将阿绾塞到那一行小厮中,瞒天过海,偷偷送往北荒。为防止犯人逃走,北荒之南有西秦将士驻守,大长老料定傅乘难以越过边界的道道防线,遂将阿绾送到傅靳身边。
不久,大长老又向阿绾传来消息,说是傅乘寻到了叛逃的司谕花灵“阿绾”,那个女子不仅与她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原身亦是司谕花灵。唯有一个解释,六年前长出的司谕花,是并蒂双生的,傅乘隐瞒了另一位司谕花灵凌华的存在,而刺伤傅靳的女子,正是凌华。
傅靳平静地听她叙述完,往篝火里丢了块柴:“你早些休息,我来守夜。”阿绾躺下,乌黑的眸子转了几转,望向他:“傅靳,所谓司谕花灵的辅佐,就是以她们的血献祭,将修为渡给傅家人,对吗?”
他竟不知要如何回答这个傅家人心知肚明的秘密,明黄的火焰在她的眼眸上跳跃,阿绾笑了笑:“但如果是为了你,我没关系的。”
傅靳走过去为她添了床被子,坐在阿绾身边,静默片刻,道:“阿绾,你见过海吗?沧峫的浮浪海下,有一座海底城,那里盛产蜃泪,大夔的长公主虞潆,便很喜欢浮浪海采来的蜃泪,若是有机会,我们出海,去浮浪海看看。”
“好。”阿绾答复道,很快,她呼吸平稳,沉入梦境,傅靳撤回安眠咒,握着她素白的手,面色沉静如水,世间万物仿佛静止,唯有山洞外的风叫嚣呼号。
此夜过后,关于司谕花灵与家主的秘闻,再未被提及。
在傅家的时候,傅靳极力护着阿绾,可到了如今的境地他才发现,原来阿绾也可以是这样坚毅的女子。
阿绾很快适应北荒艰苦恶劣的环境,他腿脚不便,风雪太大时她就独自外出狩猎,令傅靳留守在山洞中,有好几次她提着一串雪兔回来,身上积雪掉落一地,融成水渍。傅靳自嘲他是半个废人,阿绾剥雪兔皮的手一停,展颜笑道:“我本事大,养半个废人不成问题。”
傅靳的脚夜里疼得厉害,她给他缝制兽皮被子,完工后的被子针脚粗糙形状奇怪,阿绾有些失望,他夸她,说这是他见过的最好的被子,阿绾佯装嗔怒:“净睁眼说瞎话,明明这么难看。”
末了她叹了口气:“傅靳,也就我吃你这一套了。”
猝不及然地,她落入他的怀抱,轻轻浅浅的吻落在她的唇上,蜻蜓点水般。傅靳看着面色绯红的女子,低声道:“阿绾,这又如何?”
阿绾赧然,垂着眼,他看到她的睫毛细微颤动着。她仰起脸,眸中神色是他从未见过的坚毅与艳丽:“很好。”她伸出手攀着他的脖子,主动亲上他的面颊,于他耳畔低语,“傅靳,其实我一直很喜欢你。”
原野上大雪苍茫,可他并不觉得冷。
很快,傅靳接到大长老传信,得知傅临病逝,傅乘膝下再无继任人,而凌华被下令囚禁。他看了看睡颜恬静的阿绾,在他们面前的,除了北荒的风雪,归途上的满路荆棘,可否又多了几分希望。
五
就这样相依为命过了几年,第三年的冬天,大雪封路,西秦军营发放不出粮食,傅靳与阿绾的处境更加艰难。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傅乘追查到阿绾下落,派出的杀手趁着西秦将士疲于应对雪灾,悄然越过防线进入北荒。
杀手们不多时便查究到两人所在方位。山洞口的毡毛毯子被一道风刃劈开,傅靳转身将阿绾护在身后,警惕地盯着面前的十来位术法师。
过了十来招,傅靳看准时机带着阿绾逃出去,他用障目术隐去行踪,试图甩脱杀手追踪,奈何术法师们穷追不舍。
他们藏身荒原,阿绾瑟缩在他怀中,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她追随他来到北荒,这三年里他什么也给不了,最后竟将她带至生死险境。
夜色无尽,风雪交加,他低声道:“我的父亲是当年傅家最出色的术法师,但是我没有见过他,他在母亲生产前夕出了意外,死于北荒。母亲诞下我不久就撒手离去,天命师都说我命中带煞,叔父接任家主之位后也极力疏远我。这条路从来都是孤身一人,可后来庆幸遇到了你。”
他修长的手指驻留在她苍白的唇上:“阿绾,十三年前傅乘在我骑的马上动了手脚,我因此摔下马落得脚疾;三年前他在流光珠一事上造假,捏造幻象诬陷我蓄意毁坏云晓花。这一次我若再不抗争,他便要带走你。”
“可是,我不想再失去你了。”他紧紧拥着她,下颌抵在她头上,声音哀伤如一头孤独的兽,“如果连你也没有,我便什么都没有了。”她想要抱住他,却被他轻轻推开。
傅靳默念口诀,地面上的雪迅速积聚成人形,变为阿绾的模样,他用幻术造出与她一模一样的傀儡人。阿绾抓住他的衣袖:“傅靳,不要过去,你对付十位大术法师,毫无胜算……”他嘴角一弯,笑了笑:“我保证很快回来。”他俯身一寸寸抚摸她的长发,将定身符咒点到她耳后。
阿绾瞬间明白他的一心保全之意,眸中浮上薄薄水雾:“那好,我等你回来,等咱们回了西秦,寻个机会去浮浪海上看看,我还没见过鲛人呢……”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傅靳第一次看到她眼里有了泪光。
他带着傀儡人将杀手们引至百里外悬崖处,从深夜厮杀到黎明,明明就已经受了很重的伤,他硬是撑着一口气没有倒下,将十位大术法师全部击毙。再后来大长老派来接应的人找到他,他执意要回去接阿绾。
可那里已经没有了她,派出去搜查的侍卫也说没有找到阿绾,仿佛有硕大的冰凌从天灵盖刺入,穿透喉咙,直抵心脏,冻住他的五脏六腑,傅靳跪在雪地里。
北荒的天空如扯破了洞的棉被,雪簌簌落下,他跪了很久,天地苍茫一派纯白。
六
傅靳伤势太重,回去的路上耽搁不少时日。傅家要处理的事务堆积如山,大长老忧虑他的伤,执意不让他太过操持,傅靳说:“身处其位,就应谋其政,家主处理族中事务乃是分内之事,何来辛劳一说。”他想她了,思念深入骨髓,也只有在万分忙碌的时候,才能稍稍抵消这样的念想。
却是在这时,傅靳见到了奇异的景象。
他伏在案桌上小憩,不知不觉沉入梦境,傅家后苑花木丛生,有一窈窕的紫衣女子坐在树上。许是感知到傅靳靠近,那女子低头看向他:“傅靳,莫要寻我了,好好做傅家家主。”
傅靳问她:“阿绾,你在哪里,我接你回来。”阿绾摇了摇头,神色哀戚,她蓦地松开手,从树上跃下,紫色衣裙被风扬起,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他疾步上前接住她,她落入怀中的那一刻,神色骤变,目光怨毒,反手将藏在袖中的匕首刺入傅靳胸膛。他一怔,这分明是凌华的模样。
并蒂双生的司谕花灵,一样的面容,不一样的目光神色,阿绾与凌华,他区分得很清楚。
梦境消散,傅靳看着案桌上那个若隐若现的青色符咒,有人故意给他下了幻术,引他入梦,可这荒唐的梦境,又想表达什么?
与此同时,傅家家主三年前遭人诬陷的传言传遍西秦,大长老趁机奏请巫灵重审此事,并递交了当年流光珠被施用幻术,复原的景象实乃幻象的证据。傅乘已逝世,巫灵定了做假证的巫咸的罪,剥夺神侍身份,逐出神庙,恢复傅靳当年的巫咸职位。
不过短短数月,傅靳从待罪的家主一跃成为神庙巫咸,家主接任仪式定在次年初春。
傅靳再度见了凌华,彼时月上中天,凌华从水牢中走来,长发未绾,傅靳瞥了眼她手脚上的镣铐,道:“司谕花灵,重重枷锁加身,三道铜门禁锢的滋味如何?”凌华垂头不语,傅靳起身上前抓住她的发,迫使她仰头,“你与阿绾并蒂双生,必定能够查知到她的去处。与我做个交易如何?你帮我找到阿绾,我放你离开傅家。至于献祭一事,你不必担心,她是我心爱之人,我无论如何也会护住她的,而你,沧峫之大,随处可去。”
清冷的月辉洒在凌华的脸上,显得她面容愈加苍白,凌华睁开眼,眸中目光不似往日凌厉怨毒,而她的回答依旧强硬:“傅靳,我对于这个提议,没有兴趣。”
傅靳撒手,她有些踉跄,很快又垂下头。
七
接任仪式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巫灵为他平复了三年前的冤屈,似乎所有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除了没有阿绾陪伴他左右。
傅靳的梦魇之症愈演愈烈,大长老请来蛊师华景为他诊治。傅靳不谈病情,却问年轻的蛊师:“华公子术法过人,可知道世间有什么奇门异术,可将两个魂魄放到一具身体中?”
他很早就怀疑凌华的身份,第一次陷入那荒唐的梦境后,傅靳询问过院中小厮,都说好似有一女子进入了他房中,但没看清楚真切容貌。那时候凌华还未被严令看管,以她的修为偷偷潜入院中不成问题。后来他去水牢,见到的凌华不是他印象里的凌华。那样的目光里,没有恨意,只有刻意装出的疏离与冷漠。
华景道:“傅先生所言之术,应是融魂。”以蛊虫为媒介,将两个魂魄融到一具躯体中,是南渊的秘术。傅靳撑起身子,目光锐利如鹰隼,盯着华景:“傅靳愿倾其所有,请华公子解去融魂术。”
要解去融魂术并不难,难的是他想要保全的阿绾,是否愿意随他离开凌华的身体。
白天出现的是凌华,她为了求生,私底下向傅靳传递消息,夜里才会出现的阿绾。
傅靳假意审讯凌华,带着打扮成小厮模样的华景进入水牢,凌华蜷缩在石台上睡着,华景施展离魂术,傅靳周围景象骤变,进入幻象。
那是九年前的傅家后苑,繁茂的花木下,十三岁的少年静静看着少女蹲在地上逗蚂蚁玩,紫衣女子倚树看着这幕,梨涡浅浅笑着,傅靳推动轮椅上前,幻象散为烟雾,阿绾抬头,笑容不减当年:“傅靳,你来了。”
她走到他身侧,推动轮椅,团团白雾萦绕,待一切清晰明朗,景象已经转到了茫茫雪原。
那日阿绾在原地等他,她没有失踪,是被傅家侍卫带走的,这是阿绾允诺大长老的事情。大长老送她去北荒照料傅靳,而事成之后,她愿意用融魂术,与凌华融为一体。历来献祭的司谕花灵,都是一枝独开,唯独她与凌华是双生的,大长老翻遍古籍,才找到融魂这个法子。
可他们谁也没想到,傅靳会如此执着地寻找阿绾,甚至于,发现了融魂的秘密。
“我很高兴,你以这般情意待我。”阿绾走到他身前,抱住他的双膝,“傅靳,我也说过的,如果为了你献祭,我没有关系。”所以她一意求死。
“阿绾。”他伸手抚摸她的发,她的眉眼,声音不知不觉有些发涩,“跟我离开这里,我为你找一具新的身体,我会想到办法,解开傅家血祭的秘术。”
地面猛地震动,冰原上裂开数道缝,雪沫飞扬,幻境正在崩塌,阿绾抬头,凄然一笑:“我又骗了你,其实从那夜相见之后,我就请求大长老提前开启血祭。算算时间,刚好也是这几日了。”
傅靳从幻象中苏醒,阿绾睁开眼,那对秋瞳剪水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无悲无喜。他惊然发现她指尖的皮肉开始萎缩,阿绾笑了笑,设下一道结界扣住他:“别看了,我如今这模样太骇人。”
他发了疯般从结界里挣扎出来,可她已经成了一具艳骨,他挣扎着爬过去抱住那具骨头,无形中,一股新的力量注入体内,顺着四肢百骸徐徐流动。这便是司谕花灵的献祭仪式,以生命的陨落,给予家主新的力量,这亦是傅家千百年来流传的秘密。
怀中的骨头一寸寸化为齑粉,铜门外的风一吹,便什么都没了,他怔怔地看着这幕,眼中不知不觉竟有了泪意,他们相伴九年,他不惜一切想要救回她……
他是彻彻底底失去了她,上穷碧落下黄泉,再无相见。
傅靳四十岁那年卸任巫灵之位,随驶货船出海,船驶到浮浪海上已是半夜,远处隐约有鲛人的歌声传来,傅靳提着壶酒,站在船头,风扬起他的白发,一切如此静谧。
他这一生,为很多人占卜过命数,也为西秦推算出百年国运,日复一日地窥探天机,提早耗尽了命数。
傅靳饮了一口酒,夜半的鲛人歌声,浮浪海下的神秘海底城,蜃泪的传说,时隔多年他终于到了这里,可身边早已没有了阿绾。他看了看掌心的那枚银饰,司谕花的图案已经被岁月打磨去了,可在他记忆里,她的面容依旧清晰。
她愿以神形俱灭为代价,换他安好,他亦会好好活着,看尽世间繁华,走遍万水千山。
海风骤大,那枚银饰打着转儿,斜斜坠入幽深的海中,从此山河万里,再无一物可凭吊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