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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合自古无双传
我在二十岁时,曾经因学业去太原参加一场考试。当时借宿在一个同门家里。我的考试时间是第二天下午,而前一天的傍晚我就到了太原。
同门从火车站接到我,去他家放下行李之后,片刻不停留就把我又带出了门。我以为他是要带我吃饭,还感觉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他却开车带我走了四十分钟才在一个小区里面停下。
他走到一栋单元楼旁边,对着一楼的窗户喊了一声:“白哥,给开个门。”
房间里面有人应了一声,然后楼门打开,他带着我走了进去。一边走一边兴奋的跟我说:“带你见个高人。”他话音落,一楼的房间门也开了,一个年轻的男人把我们两个迎了进去。同门压低声音:“这是他徒弟。”我一边疑惑“他”是谁,一边跟着从门廊走到了客厅。然后客厅里一个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在看到我们后站了起来。
同门给我介绍:“白老哥,练戴氏心意的,他舅舅给戴奎送的终,正经传承,大高手。”
我吸了一口凉气。
戴奎徒孙?这是真的出身名门了!
“天下之治道有二:曰德、曰威。天下之学问有二:曰文、曰武。”三百年前,戴隆邦在《心意六合拳序》的开篇写下了这句话。然后,言心意六合拳之源流:
自岳飞枪法而生,至姬际可参《武穆遗书》脱枪化拳而成。艺传两脉。山西一脉传于戴家,称戴氏心意,不授外姓;河南一脉归于清真,又称守洞尘技,不出教门。两脉互不来往,各守其长,唯其同根相承,故共用一谱。
戴隆邦在拳序之后,将《心意六合拳谱》尽数附录,通篇万字,道尽了这一门武学的理法、练法、打法、招法、功法。
那時的戴隆邦不知道,他的儿子日后会把拳法教给一个叫做李洛能的人,戴家拳法由此再分。一支仍以戴氏心意拳之名秘传族内,另一支则改称形意拳广传世间。再后两百年,戴氏嫡传的最后一人戴奎终身未婚,戴氏心意这才流传外姓。
我幼承家学,就是形意拳法。对其母拳一直很好奇,但戴氏心意拳即使流传外姓,范围也并不广,所以始终没机会见到。同门的性子我了解,他拳法未必多高明,但为人实在,交游广阔,跟我有换艺之情,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应当不假。
我有点激动,夙愿终于得偿。戴奎临终守孝弟子的亲外甥,这种传承,可以说正得不能再正了。
我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个“白老哥”,他看起来大概五十岁左右,个子不高,两道眉毛又粗又浓,很霸气的样子。
他摆了摆手,先邀请我们坐下,然后示意了一下我,问我的同门:“这是?”
我同门把我简单介绍了一下,白老哥跟我点了点头,然后就开始跟同门聊了起来。拉了两句家常之后,话题就转到了武术上面。
白老哥以一种极为嘲讽的口气描述了他的一段经历。
某位拳师曾经在众人面前诋毁过戴氏心意拳,这个事情传到白老哥耳朵里之后,他找到那位拳师平日里练拳的公园,手一伸一翻,然后问了一句:“我就这一下,你看行不行?”
他一边说着这段经历,一边再现了他当时的动作。手一伸一翻,丹田一束一展,脚尖一翘一踩,地面“噔”地震响。
我心头一凛,忍不住叫好。
他看了我一眼,收了架势,跟同门笑着说:“幸亏我这是一楼,要是住在二楼以上,楼下的天天得投诉我。”
我却忍不住了,我问他:“这就是戴家的丹田功?”
他露出一丝惊讶:“你知道丹田功?”
我站起,缓缓曲腹、缩身、双手交叉,又慢慢地恢复站直。做完这个动作,我看向他,他有些不确定地问:“你这是蹲丹田的柔练?”
我点点头,他叫过徒弟,跟徒弟说:“蹲个猴。”
他的徒弟曲腹、缩身、双手下垂过膝,然后猛地身体绷直,双手往上一拉,扣在了丹田上。
他跟我说:“戴家的蹲猴桩,别的不敢讲,凭这一式,最多半年就能初步找到丹田束展的感觉。”
我眼角一跳,心里有了一种不确定的美好的预感。
他蹲出了跟他徒弟一样的架势,嘴里说着:“缩身,就是丹田上翻。”然后身子一下子站直,“腾”的一声,那是身体在空气中带出的声音,继续说道,“展身,就是丹田下砸。”
他再次蹲下:“丹田如球,腰如轴。”他伸出一只脚,脚跟着地,然后再次站直,同时前脚掌踩下,“噔”地震响,“丹田能直着起来,斜着下去。”
他以两腿一前一后的姿势又蹲了下去:“也斜着起来,直着下去。”话音落,后脚一跟,双脚并步,“腾”的一声,站了起来。
他双手伸开,手心向上,同时迈出一步,“腾”的一声,双手一翻,手心向下,其他姿势不变,又是“腾”的一声:“开也打,合也打,束也打,展也打。形意心意,要害都在这一束一展上面,束展二字一命亡。”
说完这句,他收手,对着所有人招呼一声:“走,吃饭去,我请。”然后便一马当先地走了出去。
同门嘴里念叨着:“这个有点儿意思,学会以后吓唬人厉害啊,噼里啪啦的。”也跟了出去。
他的徒弟看了我一眼,满是羡慕。我长叹一声,忍不住双手抱拳,对着他背影行了一礼。
那一顿饭吃的什么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有一道蒸肉,他们推荐我吃,味道并不出奇,但我还是吃了好几块。
吃完之后,我们又回了他家,他却不再提拳法的事情,而是给我们看他的兵器。
他从卧室里拿出一根洁白如玉的短棍,展示给我们看。那是一根很漂亮的棍子,它并不像电视上常见的棍子那样光滑,而是有六道木纹从头到尾贯穿,中间还有一个木节比棍身稍粗,但不论木结还是条纹都盘得圆滑温润,握在手里说不出的舒服妥帖。我再次被震惊。杨木空虚,松木多刺,武术界大多认为枣木为棍材上品,但这根棍子,却是用六道木所制。六道木又称降龙木,其杆无心有结,每结自成纹路,纹路浅黄色或白色,竖行,均为六道,木面光滑细密,木质坚韧,且不易折,强力折之,斜茬似刀,锋利如刃,握之不冷不热,提之不轻不重,坚韧如铁,弹力如藤,为杆棒材料之绝选。
他双手握着棍子的中段,然后贴到小腹上面,倏然出棍。
那是我从没见过的棍法,双手虚握棍身,随丹田而动,一束一展间就是一压一打。
兵器是手的延伸,这句话我听过无数遍,那一晚之前我从来不曾真正理解,那一晚之后,他是我此生仅见的高明。
那趟棍法看完,我跟着同门一起回了家。路上同门问我感觉怎么样,我沉思了一路,才在下车前跟他说了一句:“人不亲艺亲。老辈的话,总算听懂了。”
一世傲跤总少年
第二天早上六点,同门把我叫了起来,极力邀请我跟他再去一个地方。
我本想上午的时候再多看一看书,以便于下午考试的时候更有把握一点,他却信誓旦旦地跟我说一定要去,那是个好地方,不去的话绝对后悔。前一晚的经历让我对他这句话所描述的地方不自觉有些期待和心动,再加上他的热情,就把书一扔,随他去了。
他邀我去的地方是一个小公园,我到了那里,确实如他所说是个好地方,有花有草有树木,就是没什么人。我一脸疑惑地看着同门,同门淡定地跟我说:“再稍微等会儿,等会儿人就多了,到时候保证你高兴。”他指了一下公园里的一块地方,说,“你要觉得无聊,就先练会儿拳。”
我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把目光投向了他所指的地方,那是小公园中间的一块场地,似乎是个废弃的门球场,黄土铺就,平平整整,确实非常适合练拳。也罢,既来之则安之。我到那块场地上,活動了两下,拉开架势,练了起来。
我走了两趟劈拳,身体渐渐发热,晨雾也消散了。我再环顾四周,这一会儿的工夫,场地里又进入了好几个人,他们分散在各个角落,或抡着膀子热身,或拉开架势练拳,还有几个拎着鞭杆舞动如风。我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个小小的拳场,这附近会武术的人都会在这里练习。
这时我的同门招呼我一声,我走过去,原来是一个他很推崇的老人过来了,他们已经聊了一会儿,那老人练的是太极拳,我打了个招呼,老人看了看我,然后接着跟我的同门聊天。
他们的聊天内容我听了一会儿就不想听了。不是听不懂,而是他们那个做派实在太过触目惊心。一个练太极的,一个练形意的,两人在一起讨论对方有没有丹田,言到兴处,还伸手摸一摸自己和对方的小腹,那时年少的我对这种gay里gay气的场面实在是没眼看。
我开始逡巡四周。场子里的人不少,但是所练的功夫无非也就那几种,形意、太极、鞭杆……形意是同门,太极是旁门,鞭杆是奇门,都不是能够激起我强烈兴趣的武术种类。
我审视着全场,突然,一个中年人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他的动作跟周围人截然不同。他的两腿叉开,身子压得极低,双手在地上一捞,然后步子一进,身子一转,双手抡着甩出去,就像是将一个极重的麻袋从地上搬起来然后扔了出去一样。
——那动作不是拳法。
——那是跤法。
我习武的时候没少听“拳加跤,艺更高”、“三年把式不敌当年跤”这样的话,对摔跤早有向往。尤其我是山西人,对“挠羊跤”的传说更是耳熟能详。
在我国,摔跤赛起源极早,最早能够远溯炎黄。之后数千年里逐渐传遍了大江南北,又因各地跤风不同,而产生了不同的跤法。
在山西一带流传的跤法就是“挠羊跤”,挠是方言,读三声,扛的意思。据说这种跤最早是由岳飞部下的老兵传出来的,流传已近千年。挠羊跤的比赛方式是“过五关斩六将”。凡参加比赛的跤手,不分年龄,不分体重,不穿跤衣,自愿出场,赤膊较量,一跤见胜负,身子沾地就算输,输者淘汰,再无上场资格,胜者继续与新手比赛。连胜五场即为好汉,连胜六场则为英雄,当场奖活羊一只,胜者将羊扛起来绕场一圈,被称为“挠羊汉”。
这样的比赛方式所催生出来的挠羊跤,以出手快、防守严著称,又因为是赤膊较量,上半身几乎没有什么可抓拿的部位,所以高手相争,基本上出手就抱腿,建国后的摔跤大赛,不知有多少蒙古跤王、京津好手被名不见经传的山西跤手一个矮身抱腿掀翻在地,一度到了谈腿色变的地步。
而这个人的动作纯熟、功架扎实、发力顺达,这是在跤法上下过苦工的表现,更兼身形沉稳,是正经打小练跤的人才会有的体态。
我眼睛一亮,走过去和他搭话。
他个子不高,比我矮了将近一个头,但是很粗壮,用单田芳评书里面的话说就是车轴的汉子。我跟他问了声好,然后开始打听他的跤法。他很憨厚,跟我说自己原来是山西省摔跤队的运动员,现在退役了,在某个机关做事。我也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他在知道我是家传的形意之后也很开心。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我说我爷爷有没有跟我说过什么关于摔跤的事。我摇摇头,说我爷爷没教过我摔跤,但他说过跤是好东西,尤其是咱山西的挠羊跤,别看瞧着不好看,但极其实惠。他一听这句话,脸上一下子露出了笑容。
他指了指自己,有点羞涩,又有点骄傲:“我就是挠羊汉。”
我很惊讶,那一瞬间我脸上绝对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看着我的表情,小声跟我解释:“当年在省队的时候没能挠了羊,后来退役了,反而挠了一次。”
他一边说着,一边露出了缅怀的表情:“当年在队里的时候,每天训练特别辛苦,对技术其实有很多东西都没想透,退役了,反而有很多技术慢慢地想明白了。后来有一年,去临汾办事儿的时候遇到有比赛,就上去试了一下,结果那天手特别顺,来一个扔一个,连续扔了六个,没到二十分钟就把羊给挠了,嘿!”他说着,缅怀着,声音逐渐变得自信,脸上也焕发出了青春的光辉,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代。
那时候的每一个清晨,荒野的土路上,一群结实的少年嘻嘻哈哈地跑着,后面是骑着车的教练,他们突然加速,将骑车的教练甩在了后面,然后回过头对着教练大笑。教练左右看了看,发现有个农人,便把自行车停下,上去跟农人交谈了片刻后,借到了农人的摩托车,于是教练风驰电掣地追了上来,少年们撒腿就跑,欢乐无比……
那时候的无数个日夜,宽阔的体育场内,一群少年两腿叉开,身子压低,双手在地上一捞,然后步子一进,身子一转,双手抡着甩出去,就像是将一个极重的麻袋从地上搬起来然后扔了出去一样,做完一次,接着做下一次,动作整齐,挥汗如雨……
那时候的某一天,已经退役了的跤手看到了舞台上有人在跌跤,西装革履的他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看了一会儿之后,他终于忍不住了。他心里想着,拼了吧,哪怕上去被摔一下也好啊。于是他走上台去,甩掉皮鞋,脱掉衬衫,朝着对手贴了过去,一矮身就把人给掀翻了。对手一个接一个地上,他来者不拒,或揣或崴,或抓或插,那些他以为已经忘却,甚至年少时未曾领悟的动作从他手里一一使出,行云流水,大家风范……然后在战胜了所有对手后举起了一头健壮的公羊!
一事能狂即少年!
我的心情也跟着变得明亮起来,他脸上散发出的光让我感动。我极真诚地跟他行了个礼:“我想跟您学跤,可以吗?”
他摆着手略显局促的道:“别……别这么严肃,啥学不学的,你要真喜欢这个,以后咱一块儿练就行了!”
他那一天给我说了很多跤法,我跟他学了基础的站位和摔跤的三角步,我还和他切磋了一下。那是我很喜欢的一次切磋,他跤法凌厉,身子一沉就贴住了我的身子,然后抬着我一条腿把我抱了起来,我下压身子,把重心挂在了他身上,两个人抱在一起,他试了两下,没有把我扔出去,然后轻轻地放下我,跟我举了个大拇指。
我笑了,但很遗憾,我明天就要回学校了,恐怕没有更多的机会和他交流。那一天我们一直聊到中午,他的家人几次打电话催促他才离去。我看着他的背影,他是个很好的人,这种人不问也知道在机关单位里混得好不到哪儿去,但是他却是个真正的好跤手,一个挠羊汉。武学千年,功夫正是靠着这些最普通的人一代一代地传承了下来。
后来我回了学校,我们宿舍有一个同学是忻州的,我问他你们那边现在庙会的时候还挠羊吗?他愣了一下说,啥?我说就是摔跤,赢了以后给一头羊做奖品的那种比赛。他说哦,还比赛,不过现在都奖电动车了。
闻言,我怅然若失,又觉庆幸。
此为后话。在此之前,从他口中,我还听到了一个人。
困兽破壁显峥嵘
五十年前,如果你有机会在山西的田埂地头上行走,那么你就有可能看到这样一个画面。
依山而垦的黄土地里,一个农夫正在干活,从晌午干到傍晚。他抬起头看看天空,日薄西山,于是他放下锄头,活动两下身体,然后身子压低,架势拉开,举手投足,龙翻蛇卷,攻守进退,雷厉风行。你驻足凝视,以为遇到了隐居乡间的高人,但你看了一会儿,却发现他只是走一步,然后出拳,然后跟一步,再出拳,再跟一步,再出拳,走到头,转身,走一步,出拳……来来回回,只是把同一个动作重复了无数遍。
你心里想,哦,原来是形意拳,练得还挺扎实,我再看一看。终于,他停下了动作,你精神一振,你知道形意拳的练法是一个动作循环往复地练,练一段时间后再换下一个,现在,他要练新的招式了。
可他伸了伸腰,然后拎起锄头,走了,只留下你一脸愕然。
请别误会,他不是内心羞涩不好意思在你面前练武,也不是敝帚自珍不舍得把功夫示人,他只是不会更多了。
形意拳的祖师李洛能学艺于山西,他名震武林的十大弟子里面半数也都定居在山西。所以在山西,形意拳流传之广远超常人想象。但事实上,真正拜入门墙,完整习得形意拳的人每一代都屈指可数,绝大多数人,都只是跟着拳师们习得一招半式的农民,农忙时下地干活,农闲时练练拳脚,既是为了防身,也是为了消遣。
直到七九年改革开放,武术之风兴起,有些人或是发自内心地喜爱,或是看到了练武能带来种田之外的另一條谋生之路,纷纷开始想方设法地学习更多拳法内容。白天天不亮就背着干粮到村外访拳练功,深夜才回家睡觉。天道酬勤,如此发奋刻苦,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渐渐地补全了自己身上的功夫,形意门也因此有了深厚的人才储备。
但在这些人之外,还有一部分人,他们也热爱武术,也热爱形意拳,但却没有再去学其他内容来补全自己的拳法,只是默默地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默默地练着自己的一招半式拳。
我从那位练跤的大哥口中听到的,就是这部分人里面的一位,他已经逝去,但我觉得他的故事应该流传。
他生于民国的乡野之间,在他长到十几岁的时候,听说村里有个有名的大拳师,是正经拜入了形意门墙的,于是他去求学。大拳师没有跟他说很多话,只是当着他的面做了一个动作。蹲身,束展,箭蹿,双拳自丹田起,自胸口出,然后双拳倏然一翻,十指戟张,如同铁扇。
他返回家,家人问他学了啥,他摇摇头没说话,但那以后,村里人时常能看到他一个人在村口的小树林里面,一下一下地扑打那些树干,姿态笨拙,时不时还会把自己搞伤。村里人以为他魔怔了,家里人劝他别去了,他一概不理会,就这样,他扑打着那些树干,从民国扑打到新中国,默默无闻。
他没怎么变,但时代变了,太原市开始开发城中村,周边数十个村庄被整村拆除。终于,轮到了他们村。
那一天,钢铁的机器从村口一路开过来,小树林早已被提前伐空了,连树根都被刨了出来,然后被碾成碎块,接着就是那一栋一栋的民房。已近耄耋的老人站在自家房前,看着自己记忆中的村子逐渐坍塌。“轰”的一声,他浑身一抖,那是村里那位大拳师曾住过的房子,仿佛他记忆中很重要的一块也跟着坍塌了。挖掘机开到了他家前面,停住了,有人呵斥他,让他离开,他看着人影重重,仿佛鬼影憧憧。他猛地转身,然后蹲身,束展,箭蹿,双拳自丹田起,自胸口出,然后双拳倏然一翻,十指戟张,如同铁扇,猛地扑向了自家的老墙。轰然声里,土坯的老墙倒塌,尘土激荡,老人收招,佝偻而去。
“虎扑”,又叫“虎撲子”,为形意大式,武者拟猛虎扑食之形,聚浑身之力,决然一击,有排山倒海之势,非至纯功力不能施展。
六十年所习,一甲子功力,一式虎扑,终其一生。
那位大哥给我讲这件事情的时候,老人已经过世,这件事情的真实性我再无从考证。后来我曾问过太原的同门,他说好像听说过这么一个事儿,记不清了。
后来我给别人讲这个事情,有人相信,有人不信,但无论如何,我相信,因为它值得相信。
二十岁之前,我对形意拳所有的招式一视同仁,二十岁之后,虎扑成了我最爱的一式。
无论何时,只要我蹲身,束展,箭蹿,扑出,就能在在我的指缝见,看到一位老人奋武的一生。
出门便是江湖远
这篇文章写到这里,其实应该结束了,它的内容是我二十岁时去太原的所见所闻。当年我是为了参加一场重要的考试而去,但如今回想,这些经历比那场考试重要多了。我把这些往事讲出来,是想给大家看一下现实江湖的种种人。他们平时看起来和普通人一样,但是有可能是师承名家的高手、曾经辉煌的跤王、苦修一生的隐者……
但我突然觉得,除了他们以外,还有一个人我应该写一下,那就是我那位同门,他也是江湖人,或许他的故事没有前面三位那样传奇,但是他同样有他的江湖生涯。
我和他相识是在百度贴吧,当年的百度贴吧还没有那么乌烟瘴气,尤其是武术相关的几个贴吧,沉迷修仙的大师党和张嘴就骂娘的杠精党都还没有出现,大家都还沉浸在互相沟通交流的友好氛围当中。
我不喜与人交流,不论是在现实中还是在网络上,我都更习惯做一个观察者。他则活泼很多,最喜欢在贴吧当中与人交流,偶尔还拿着架子教育人。但正如我前文中曾经提到过的,他的武学修为只能算作一般,所以许多武术方面的见解都很粗浅。某一次他跟人讨论一个问题,连续讨论了好几天,双方都词穷了,依旧说不明白,实在看不下去的我用八个字终结了他们的讨论,然后就去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收到了他的私信,要我的联系方式,我给了他我的QQ号,加为好友之后,我们就简单地聊了两句。我知道了他是河南人,但是定居在太原,他知道了我是沁县人,平时在临汾。相距并不是很远,然后他就说要找我面谈。
那时候是腊月,我们约了年后,于是正月初二那天,他就从太原驱车到了我家。
初见他其实我有些惊讶,冲他在网上的那股活泼劲儿,我以为他年纪并不会很大,但见面后才发现,他已经是奔四的人了,有家有室,有妻有子。
我们全家一起招待了他,吃完饭后,我和他讨论了一会儿拳法。但他似乎对具体的内容并不太感兴趣,反倒是对我家的拳谱很有兴趣。然后一番沟通,我才明白,他并不是醉心于武学的人,相比起武术,他对各种传承和理论更有兴趣,尤其喜欢谈论拳理,俗称叫做“嘴拳道”。
我很有些无奈,我已经做好了和他进行切磋交流的准备,但他却只想跟我谈情怀。那感觉就像是你背下了整本参考书后去参加考试,结果考试内容是让你写一篇题目自拟、题材自定的议论文。但我还是满足了他,和他谈论了整整一下午拳理,给他讲解了大半本拳谱,毕竟他在正月初二驱车数百华里来找我,这份真挚,很让我感动。
他在我家住了一晚,第二天走的时候,跟我说有机会一定要去他家做客,在知道我过段时间要去太原参加一场考试之后,更是极力邀请我一定要住他家。这才有了我那一次太原之行的所见所闻。
在旧日的江湖,同门拜访,不论自己多么贫困,都一定要盛情招待,走的时候还要赠送路费。那一次去太原,我全部的花费是一张火车票,回来的车票都是他提前给我买好的,那种发自内心的真诚,让我真正的理解了什么叫做同门。我很感谢他的招待,最重要的,是我感谢他,让我在这个所有人都说江湖已远的年代了,看到了、体会到了并未变质的江湖情义。
他是武术界很普通的一个人,在武术界,像他一样喜欢说不喜欢练的“嘴拳道”有很多,大部分人并不喜欢他们,但因为他,我对这个群体很宽容。
我在上大学之前未曾出过远门,二十岁时的那场因考试而来的游行是我看江湖的第一眼。我见到了江湖,它很棒。
名门正派、庙堂供奉、高山隐者、风尘中人……旧日江湖的三教九流,现如今,大多隐藏在一个个普通的身份之下,不显眼,但他们都还在。幸好还在,毕竟江湖就是他们。
出门去吧,江湖不远,出门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