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血人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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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传奇故事

第一章 人魔出猎

  

  深夜。

  一辆黑灯瞎火的面包车,幽灵似的在绿化带内的非机动车道上缓缓滑行着。两旁树冠浓密的细叶榕,在这深夜里,如同一道幽暗的隧洞。面包车主头戴黑色棒球帽,双手松松地搭着方向盘,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敏锐地观察和搜索着四周。绿化带外边的主车道和大街两边看不到一个人影,偶尔有车辆从中央车道呼啸而过。

  又是一个安全之夜。

  他一阵窃喜,内心产生一种莫名的亢奋。

  但,猎物还没出现。

  不过,他一点也不着急。他从来不担心这座拥有几百万人口的现代大都市没有猎物,就像这座城市的人们从来不用担心没有空气一样。每次行猎,他只需考虑安全。他有足够的耐心,有异常的冷静和细密的心思,正是这三者,保证了他每一次成功的行猎。

  果然,猎物出现了。

  在一家电信营业厅的卷闸门前,一个流浪汉正四仰八叉酣睡在地,一旁是狼藉的家当——脏碗脏筷空塑料瓶子和一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距其十米远处还蜷缩着一个除了邋遢的一身便啥都没有的邋遢鬼。看样子这两个人都已梦乡游魂。

  面包车无声停下,他从车里观察了一阵这两个猎物后,又朝四周看了看,然后驱车滑行了一百来米,在确信没有危险后,又把车倒回来停下。他从车上下来,长长的帽檐压得很低,双手插在裤兜里,影子一般来到那个四仰八叉的人跟前。那人的脸和上半截身子被树冠上方斜射过来的路灯光照着,看上去有五六十岁,头发花白,脸脏得油光发亮,一张大嘴漏斗似的张着,嘴角挂着长长的涎水,空气中全是恶浊的酒气。

  “人渣!”

  他皱着眉头在心里骂了一句。随即,双手从裤兜里抽出,右手带出一把刀来。那刀薄薄的,刀尖新月一般,闪着寒光。他眼光在那人颈项上定定地停留了一会儿,就像医生动手术前在病人患病部位认真审视一样,然后躬下身,将新月似的刀尖轻轻抵在那人的左颈上。那人毫无所觉,喉咙里嘟哝了句什么,似乎跟性有关,接着又满足地打起了呼噜。他心里冷笑道,还是到阎王爷那里找女人吧。然后力贯指尖,刀便倏地没人肉颈。那人的整张脸猛地抽搐了一下,沉重的眼皮动了动,却没能睁开。接着他用力回挑,新月尖刀便带着血色寒光从喉结处飞了出来。顿时鲜血喷涌而出,花瓣似的撒落在那人的脸颊、胸口和黑色花岗石的地面上。那人浑身抽动,喉头气泡似的低吟,两手想伸向颈脖但没能成功,鲜血很快覆盖了那张肮脏的脸。

  他早已退到一旁,面带微笑地欣赏着这一切。当那股高高喷起的血泉最终变成一道顺颈而下的汩汩细流的时候,那人便不再有任何挣扎和动静。于是他瞑目翘首,悠然做了个深深的呼吸,空气中那股浓热的血腥顿时在他的肺脏里弥漫开来。陶醉溢上他的脸颊,那是一种狰狞的陶醉。

  片刻之后,他转过身来,又影子似的走向蜷缩在一旁的另一个邋遢鬼。这家伙比刚才那死鬼还脏,年龄大概在二三十岁,骨瘦如柴,衣不蔽体,头发又腻又长,因天冷缘故,双臂紧抱胸前,身子蜷缩得像条瘟狗。然而让他始料不及的是,那人压根儿就没睡着,而是睁眉鼓眼地看着他,显然不像是才睁开蒙咙睡眼的样子。更叫他大为震惊的是,那人居然笑盈盈地看着他,笑盈盈看着他举在胸前的尖刀,那把闪着血色寒光的新月尖刀!

  那笑……

  他打了个寒噤,那分明是窃笑,是一种带着讥讽和蔑视的窃笑。他一向最不能容忍的,便是人们对他的轻忽和无视。如今,一个邋遢鬼,一个像条瘟狗一样蜷缩的人渣,居然电敢讥讽蔑视他,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辱,他骄傲的心被激怒了。他俯身挥臂,手起刀落,那刀闪电般从那人左颈刺入,又闪电般从颈子另一边飞出,并在花岗石地面上擦出一串火星子来。动作是那般怏捷,那般干净利落,以至那人一时没觉出自己颈子有何异样,当颈子出现一圈血线和随即热血喷涌出来时,脸上还挂着傻乎乎的笑。

  但那笑容随即转换成一种巨大的痛苦和惊骇,他张嘴惊呼惊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同时又本能地用手去紧捂被割断的颈子,可已无法阻止血从他的手指缝和手掌下汹汹涌出。他的鼻孔和嘴里也冒出血来。他挣扎着坐起,想站起来,最终没能站起。一会儿工夫他就成了血人,不久就在无力地挣扎中倒了下去,猩红的手从猩红黏稠的颈子上颓然滑落……

  看着那人在血泊中闭上眼睛,猎杀者满脸的怒气才渐渐消退,最后快意溢上脸来,于是他又瞑目翘首,贪婪地嗅着空气中的血腥。

  

  第二章 气焰嚣张的挑战书

  

  凶案是一个晨跑的中年男子发现的。

  城隍区杏林派出所接到报案后,刑警中队长王斌随即带人赶赴现场。

  又是流浪汉!且都是左颈被割!

  王斌心里一颤,不由想起还没破获的前两起命案。一起发生在去年夏末,地点是钱家巷建行一储蓄所前面,被害人是个年轻流浪男子,左颈被人割了致命一刀。另一起是今年一月中旬,一个腿有残疾的老流浪汉在一火锅店门旁被人杀死。两起血案均发生在凌晨,杀人手法一样,且都发生在王斌的辖区,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没有目击者和线索,调查至今无果。

  杏林中队原队长是谢峭,谢峭两年前在调查一宗杀人案时遇害身亡,王斌接替了他。刚上任,王斌便漂漂亮亮破了几起案子,却没想到在两起流浪汉的案子上卡了壳。由于案子至今没搞出头绪,他一直觉得很窝火,不要说在领导跟前,就是在手下弟兄们面前,他都感到很没面子。到如今,积案未破,辖区里又冒出流浪汉被杀事件,还是两人同时遇害,这就不免让王斌感到凶手像是专门与他过不去似的。

  与前两次不同的是,这回凶手居然留下了挑战书。挑战书贴在两具尸体之间的花岗石墙柱上,上面只有一行字,但那挑衅、狂妄和蔑视的语气险些没把王斌的鼻子气歪。

  你们到底要等我杀多少人才抓住我?有本事就快抓住我,否则等着收更多尸体!

  没有署名和日期,纸是印有一行行红色细横线的已经泛黄的普通信笺纸,字是报纸上作标题的那种黑体字,每个字都是从报纸上剪下来后粘贴到信笺上的。凶手蘸着死者的血,把挑战书贴在了花岗石墙柱上。

  王斌黑着脸把技术员老胡喊过来,要他察看信纸上有没有指纹。老胡打开勘察箱,拿出粉刷粉盒就往那纸上刷磁粉。警花肖雯在一旁帮他举着蓝光灯。

  法医对尸体进行了初检,结果表明,两名受害人死亡时间是凌晨1点左右,为一人作案,凶器和杀人手法跟去年夏天和今年初两起流浪汉案一致。因此可以判定,三起案子极有可能是同一个凶手所为。

  距现场二十多米远的一家商铺的卷闸门这时哗哗拉了起来,从里面钻出一个守夜的胖老头。老头边扣衣服边朝这边张望,想凑过来看个究竟,但一见这么多警察,便又站住。王斌朝老头走去,告诉他这边发生的事情,问他夜里听到什么没有。老头一脸惊愕,又朝现场这边望了望,转着眼珠子回想了一阵,摇头说没听到啥,脸上一副遗憾的表情。王斌又询问了围过来看的其他几个商铺守夜人,他们都说夜里没听到啥动静。

  王斌回到现场,此时警戒线外已非常热闹,围观者越来越多,记者们也正忙着拍照录像。

  这时分局和市局的几位局长也先后而至,市局刑侦支队也赶了过来。听完汇报,几位领导研究决定,调查首先从附近商铺开始,要把周围每个守夜人都走访到,楼上有住户的,也要趁着人家上班之前逐户走访,弄清凶案发生时有谁看到或听到与案件有关的情况。任务下达后,王斌召集手下正要走,只听有人喊他一声,循声看去,是已故中队长谢峭的妹妹谢伊,市电视台新闻频道的美女主持兼记者,正笑容灿烂地举着话筒向他挥舞。

  王斌给她个为难表情,带着手下急匆匆走了。

  

  第三章 神秘意念的召惑

  

  这天下午,谢伊做完节目从电视大厦出来,抬眼一看,太阳高悬,天蓝得跟水洗一般,没有一丝云彩。眼下已是秋末,谢伊记不起有多少日子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天气了。

  谢伊轻快地朝车子走去。那是一款全新的大众甲壳虫,除了一身夺目耀眼的华丽火红,还有一副超炫的外形。简直就是专为注重品质的白领女性打造的时尚产品。谢伊边走边不无浪漫地幻想:这时若是在一个有山有水的清静之处晒晒太阳,看红叶瘦水,听鸟语寒虫,那才不辜负这大好秋光呢。

  说来也怪,一想到山水,谢伊竟不由想到了本不应想到的白马山,不由想起埋葬在白马山公墓里的那捧灰白骨灰。

  谢峭的骨灰!

  谢伊坐进车里,但她并没发动汽车,而是黯然地发起愣来。

  昨晚她还梦见谢峭,梦见一家人在她小时生活过的老房子里围桌吃饭。一起吃饭的还有虞连。席间,老爸老妈不停给虞连夹菜,把好吃的都往虞连碗里送。后来不知为啥,谢峭和虞连吵着吵着就厮打起来,桌子掀翻了,碗盘杯盏碎了一地。两人打得难解难分,在地上滚来滚去,谢伊和老爸老妈哭喊着去拉他们,但根本拉不动。只听两声枪响,虞连躺在地上,脑袋上开了几朵血花。谢峭两眼血红,用枪指着虞连,对谢伊和老爸老妈大吼大叫:“他不是我朋友!他是杀人犯!他是杀人恶魔……”

  谢伊大汗淋漓从噩梦中惊醒时,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虽然明知是梦,可谢峭用枪击毙虞连的情景仍然叫她心悸不已。虞连脑袋开花的梦境,让她想起谢峭的惨死,想起谢峭脑袋开花的真实惨象。谢峭的脑袋不是给枪崩开花的,而是铁榔头砸的,那把榔头在谢峭头上至少连续猛击了七八下,将谢峭脑袋像敲西瓜一般敲得稀烂,血和脑浆溅流一地……想到此,谢伊的心仿佛被谁用刀剜了一块似的一阵剧痛。这种剧痛,不仅是为谢峭的悲惨遇害,更是为谢峭所遭的毒手,这双毒手不是别人,而恰恰是谢峭情同手足的虞连,也是她倾心至爱的虞连。后来在负案潜逃中因车祸葬身岷江的虞连!

  虞连!

  阳光从挡风玻璃射进来,照在谢伊雪白冰凉的脸上,把她眼里和脸上的泪水照得钻石一般晶莹闪亮。谢峭那曾经鲜活的生命,竟然成了汉白玉小匣子里一捧冰冷的骨灰,与山水为邻,与孤魂野鬼为伴,与生人阴阳两隔。尽管时隔两年,尽管谢峭惨死的景象早已铭刻在记忆的硬盘之上,但直到现在,谢伊对谢峭如轻烟逝去的事实仍然难以置信。谢峭的音容笑貌,谢峭作为兄长的严厉和呵护,都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谢伊怀念起谢峭来,特别想在此时和在山上孤单寂寞的哥哥说说话,为他解解闷。她记得前年下葬的时候,是她亲手抱着谢峭的骨灰放进花岗石墓盒。也记得去年清明,她跟嫂子和小侄女为谢峭扫墓的凄凉情景。今年清明前夕,嫂子又打来电话约她上山扫墓,她因台里有事没能去成。过后便颇觉歉疚,好像欠了亡兄和嫂子什么似的。打那以后,弥补这份遗憾的念头,便在她心里多次闪过。

  而恰在这时,仿佛被准用针刺了后颈似的,谢伊冷不丁打了个激灵。

  她惊异发现,自己想要上山的念头还不完全是出于对谢峭的怀念和歉疚之感。因为她分明感到,冥冥之中有个不属于她的意念在召唤她,或者说是在蛊惑她,蛊惑她上白马山去。她不清楚那意念是不是来自谢峭的亡魂,也无法判定那是一种单纯的召惑还是某种别有其意的神秘暗示。但她随即回想起,前年谢峭遇害之后,她也曾得到过一个神秘意念的召惑,受此意念的驱使,她独自长驱几百公里去蒲溪县调查,结果意外发现了谢峭遇害的残酷真相。事后,她将这神秘意念视为谢峭冤魂的招引,也想过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天意。如今,神秘意念又不期而至,难道这次又是谢峭在冥冥中招引自己?抑或又是天意?如果是的话,那么,等待自己的又将是个什么意外发现呢?

  谢伊不由得振奋。虽然明知未必真有什么意外发现在等待自己,但她还是毅然决定上一趟白马山,不为别的,就单单为了和谢峭说说话,了却心里的那份遗憾。

  于是她用纸巾擦干泪水,驱车驶出电视台大门。

  几分钟后。流光溢彩的红色甲壳虫在车流中驶上彩虹桥。然后从桥头出来,左转上了锦河中路疾驰而去。 谢伊认识虞连。还是源自谢峭的介绍。

  谢峭还在分局做普通刑警时就认识了虞连,那时虞连是《西都晚报》记者,几次交往下来,两人都觉得投缘,以后只要有空,十天半月总少不了一聚。两人都不打牌,也不泡歌厅舞厅,他们爱去的地方就是茶楼。一个小包间,两杯峨眉毛峰,然后就有了说不完的掏心话。虞连喜欢讲采访见闻和逸闻趣事,后来不做记者改写侦探犯罪小说了,他就谈他读过的新书,谈他的构思,或者和谢峭探讨他构思的案件情节和侦破思路。谢峭喜欢倾听,有时也讲自己破获的案子,偶尔遇到所办案子推进不下去,他也听听虞连的意见。再后来,虞连的几本小说在全国热销,又被拍成了电影和电视连续剧,虞连声名大噪,但两人的交往依然如旧。

  谢伊是刚到电视台那会儿认识虞连的。那时的谢伊心高气傲得很,对相貌平平、身高不到一米七的晚报记者虞连总是眼高眼低。此后,谢伊先后主持了几个栏目,都很失败。有不少观众打电话和写信给她,骂她花瓶,叫她下课。谢伊哭了不少鼻子,对自己的能力也怀疑起来。后来她读了虞连的小说,才发现这个和她哥同龄的男人原来是个天才,是可以像那些文学大师一样名垂青史的天才。她开始对这位天才刮目相看,高山仰止。经常找机会跟他谈他的书,昕他谈犯罪,听他谈FBI的行动科学,听他谈科学探案和他新的创作构思。每次她都听得津津有味,入迷地偏着脑袋望着他,就像小时候在老房子里听哥哥谢峭给她讲故事一样。虞连了解到她工作上的失意,帮她分析原因,并且鼓励她,还帮她策划了一个极富创意的全新栏目“新闻与现场”。方案报到台里,随即获得通过。栏目一开播,很快就获得成功。

  随后,虞连又给谢伊出主意,让他们栏目向DV一族有偿征集片子。虞连说,你别小看这些业余爱好者,他们有时碰到和拍下的东西很珍贵也很难得,极具可视性和冲击力,而这些东西,记者们不一定都能有幸碰到。谢伊和她栏目组采纳了他的建议,果然征集到不少好片子。甚至有人从中尝到甜头和乐趣,专门干起业余记者和职业线人的活儿,整天带着DV,开着车子,或骑单车或步行,巡游在二环三环线上和大街小巷,猎鹰似的寻捕机会。像他们拍的在高速路和三环线上发生的连环撞车和集装箱汽车碾死人的全过程镜头,播放后引起观众极大震动,随后又被全国几十家电视台转播,不仅交警来电视台要看片子,连事故方也来买片子,以作日后打官司的证据。“新闻与现场”成了台里的著名品牌,谢伊也因此成了台里的当家花旦,不仅台里一些重要节目要她主持,连省市一些大型活动也争相邀她担纲。该栏目不仅捧红了谢伊,也捧红了男主持人阿哲。但是谁都不知道。在这个著名品牌和这位金牌女主持人的背后,却默默站着一个高人。

  谢伊爱上了虞连,而且她也感觉出虞连心底里也爱着她。然而让她困惑的是,对于自己的爱意,虞连始终就像个白痴似的视而不见,要不就是故意不解风情。起初她以为他另有所爱,或者是他心底里还珍藏着某个难忘的好女人,结果发现这两种情况都不存在。后来她直接向他表白,泪流满面地向他表白,他却拒绝了她,理由是为了她好,为了使她成功地走向全国,成为全国知名的大牌电视主持人。谢伊清楚这是托词,但她弄不明白他拒绝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所以她不免常想起电影《告别有情天》中那个多情羞涩的肯顿小姐。肯顿深深爱上了老成持重的庄园大管家史帝文森,但无论她怎么含蓄地向他表白,对她心有暗恋却又克制心中爱情的史帝文森一直都装作无动于衷。于是肯顿只好带着满腹的悲伤和遗憾离开庄园。每次一想到肯顿,谢伊就会心碎地想到自己,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不被心仪的人所接受的不幸的肯顿小姐……

  后来,直到谢峭惨遭杀害,直到她通过亲自调查终于弄清谢峭被害真相的那一刻,她才明白虞连拒绝她的真正原因……

  车子已经驶入锦河东路。

  看到街边有家花店,谢伊把车停在街边。下车挑选了一只小花篮。付了钱出来,见花店隔壁有卖副食品的,就过去买了瓶二锅头和一袋花生米,然后驾车离去。

  汽车出了二环和三环,又风驰电掣驶过交大和财大新校区,白马山便在远处呈现出朦胧而线条柔和的轮廓来。

  

  第四章 墓碑前的花篮

  

  车子开始进山。

  这是通往公墓的专道,水泥铺成,弯弯曲曲顺着山沟进去,然后是一弯一拐的上坡,再上去又是两百多米长的缓坡,便到了停车场。公墓的热闹一般是新年和清明前后,而眼下,除了谢伊那辆车,偌大的车场只有一辆出租车停在一旁,而刚才上来的路上,也没见到上下山的车辆和行人。谢伊拿出车里的花篮、二锅头和花生米,瞥一眼出租车里用报纸盖住脸打瞌睡的司机,朝上山的石级走去。

  登上一百多级的陡峭石级,眼前是连绵的几座合围的大山和满山掩映在翠柏丛中的碑石与墓盒,无一人影,也不闻喧声,连风声鸟鸣都没有。公墓管理处的几间房子在东边山头上,看上去门窗紧闭。无边的寂静弥漫在这合围的大山和翠柏与碑墓丛中,带着凉丝丝的寒意直往谢伊的全身渗透。谢伊打了个激灵,便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正要闯入冥灵世界的冒失鬼,前去惊扰那一个个沉睡而又可能随时醒来的亡灵幽魂。

  谢伊抬头看看天,太阳依旧亮得刺眼灼目,悬在偏西的天上,天空依旧如水洗一般湛蓝湛蓝,不着一丝云彩。

  谢伊来到西区山腰的一片墓地,凭着记忆,在茂密的翠柏丛中找到谢峭的墓碑。碑前有只插满鲜花的花篮,不用说那是谢峭生前的战友故旧最近才献上的。谢伊看着碑上的照片,那是谢峭穿着警装的半身照,原本是彩色,制作遗像时叫相馆的人洗印成了黑白,如今虽已退色,但那威武睿智的英姿和和蔼的笑容依然栩栩如生。 “哥,妹看你来了……”

  语未毕,眼泪早流了下来。谢伊任泪水恣肆,一边把手里的花篮挨放在那只花篮的旁边,一边拆开花生米袋子,打开二锅头,一并放到花篮前。

  “哥,妹给你带来你喜欢的花生米和二锅头,你吃,你喝。以前,怕你喝坏身体,妹和嫂子总是劝你少喝,今天你就痛痛快快喝,喝个够,妹不拦你……”

  谢伊泪眼婆娑凝视着谢峭照片,仿佛又见谢峭开怀畅饮的情景。以前每逢合家团聚的时候,老爸老妈无论准备多少好吃的菜,总忘不了给谢峭盛一碟五香花生米,给他摆上二锅头。看着谢峭就着花生米下酒的那种高兴劲和幸福感,谢伊就常常笑他容易满足没追求。

  谢伊凝视了一会儿照片,用手擦了擦眼泪,眼光落到花岗石墓盒上。墓盒里是装着骨灰的汉白玉匣子,匣子上是一套她亲手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警服,警服上面端放着威严的警帽。让谢峭与警装为伴,这是谢伊的主意,她觉得这也应该是谢峭的心愿,如果他在天有灵的话。

  想到墓盒里的骨灰,谢伊便不由想到目睹谢峭遗体送人火化炉被熊熊烈焰呼啦啦疯狂吞噬的情形。当初那一刻,她只惨叫一声就晕了过去,如今再次忆及那一幕,她依然肝肠寸断悲情难抑。

  “哥……哥哥……”

  谢伊不禁怆然低唤,泪飞如雨……

  一阵清风拂来,吹起她一头秀发。谢伊低头看着谢峭的遗像,看着遗像下面那个不知谁献的花篮。那花篮也是藤条编成,和谢伊那个稍有不同,但插花都是黄色雏菊、白玫瑰、白百合和粉红康乃馨,花和时予都很新鲜,上面还有斑斑点点的水珠。也真难为了谢峭的那位战友故旧,在谢峭死了两年后的今天,还记得给他送花致念。

  今天……

  猛然间,谢伊恍然大悟,原来今天是谢峭两周年忌日!

  忌日!

  谢伊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尽管自从那天见了王斌后自己时不时想起过谢峭,可从没想到今天是他忌日,如果不是这只花篮,她几乎忘了这个特殊日子。而那个战友故旧,却记得这个日子,还大老远专程上山来送上这一份纪念,这是多么难得啊。

  说不定,那人是王斌……不对呀,今天中午她还和王斌通过电话,问他流浪汉的案子破得怎么样了,王斌在电话里苦笑了一下,说他几天都没合过眼了,还求她别再追踪报道给他们施压了。显然,王斌他们已经被那案子弄得焦头烂额,恐怕也想不起谢峭的忌日,即使想起怕也抽不出氨上山拜祭。

  谢伊想到嫂子。嫂子是个贤惠人,重情重义,和谢峭感情一直很好,结婚十年脸都没红过,谢峭死后,无论谁给她介绍对象,她都一口回绝。也许,花篮是她送的。于是谢伊拿出手机给嫂子打过去,得知花篮不是嫂子送的。而且显然也不会是老爸老妈,自从谢峭死后,老爸老妈的身体都垮了,平时在家就很少出门,如果老两口要上山看儿子,一定会通知她或嫂子,让她们开车送上山来。

  那么,会是谁呢?

  谢伊把她所知的谢峭的朋友在脑海里一个个过了一遍,最后都一一否定。突然,她的眼睛惊骇地睁圆了。

  是他?

  因车祸葬身岷江的虞连?

  谢伊想起岷江边上的那一幕,一大群警察站在公路弯道上,看着吊车将一辆白色富康从江里吊起。谢伊抱着双臂紧靠在王斌身边,在渐渐退去的晨雾中,她那纤弱的身子不禁瑟瑟发抖。她认得那辆车,那是虞连的车。车身右侧有和水泥路桩擦挂的痕迹,两边门敞开。车里有虞连的手机和皮包,但人不在……

  谢伊打了个寒战,同时感到有一股冰冷巨大的恐惧在全身传遍开来,甚至还感到了心脏被恐惧挤压而产生的突突心跳,仿佛听到血脉如山洪一般奔流的巨响。不过,此刻的她头脑却清醒异常。

  毫无疑问,在谢峭遇害两周年后的今天——连他家人都忘了的这个忌日,还能铭记这个特殊日子并上山祭奠的,决非是和谢峭关系一般之人,这人一定曾和谢峭相交至深,并且对谢峭的遇害耿耿于心以至专程上山祭奠。而这样一个人,除了虞连还会是谁呢?

  难道,虞连没死?

  难道掉在滔滔岷江中的那辆富康车是他伪造的车祸?是他的金蝉脱壳之计?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连王斌他们都被他蒙骗了不成?

  谢伊满脸恐惧地向四周环顾起来。四周上上下下。远远近近,除了密密匝匝的石碑墓寝和柏树,仍不见一个人影。这时,她猛然想起停车场里那辆出租车。

  可是,等她奔到陡峭石级的崖边向下一看,偌大的停车场里,只有她的红色甲壳虫还停在那里。

  出租车踪影杳无。

  

  第五章 犯罪心理画像

  

  王斌伸着懒腰从桌上抬起头来看墙上挂钟时,已经是凌晨4点过了。疲惫不堪的许强和刑警队的一帮弟兄们横七竖八垂头耷脑躺在沙发和椅子上,鼾声此起彼伏。

  王斌揉了揉干涩酸痛的眼睛,点燃一支烟深吸了几口,眼光瞅着窗外。

  发案那天早上,王斌带人走访了现场附近的商铺守夜人和楼上住户,没获得任何线索。在随后举行的有分局和市局领导及相关人员参与的案情分析会上,大家一致认定,发生在建行储蓄所和火锅店门前的流浪汉被杀案,和锦西西路电信营业厅前的血案是同一个凶手所为。至于作案动机,有人认为是凶手因仇视警察而蓄意向警察叫板;有人则认为凶手心理变态,通过杀人来寻求刺激和心理上的满足:还有人认为,凶手专以流浪汉为加害对象,说明他对流浪汉怀有难以消弭的宿恨,其原因可能是凶手或其亲属曾遭受过流浪汉的伤害或摧残,因而怀恨在心,并以杀人的方式来实施报复。鉴于三起血案发生在同一辖区,根据专案指挥部的部署,王斌和专案组的同志对辖区及周边一带有犯罪前科的男性进行了细致排查。然而几天排查下来,却没发现嫌疑对象。虽然早就向市民公布了中队和主要办案人员的电话号码,但几天来没有一个市民打电话提供线索。

  王斌又埋头翻看了一阵桌上的材料,重新点燃一支烟,神色凝重地在屋里踱起步来……

  早上,王斌是被人轻轻拍醒的。睁开眼皮儿,只见市局刑侦支队长姚一峰和分局刑侦大队长荣盛兴站在身旁,两人一脸笑容和怜惜地看着自己。王斌直起身,不好意思地朝两人笑笑。

  “又熬通宵?”姚一峰翻了翻桌上材料,“有啥发现?”

  王斌站起来,一副不知怎么开口的样子。“坐下说吧,”姚一峰拍拍他肩膀,和荣盛兴各拉来一把椅子在一旁坐下来。

  王斌便又坐下,迟疑地说:“我只是有些感觉,不知对不对……”

  “没关系,说来听听。”

  姚一峰魁梧的身子往后一靠,两臂抱在胸前,眯着眼看着王斌。姚一峰目光炯炯,看上去睿智含蓄,给人一种冷峻感。

  王斌再次迟疑看一阵,说道:“关于这个凶手的特征,目前我也仅仅是感觉而已,还说不上是准确可靠的分析……”

  荣盛兴很干脆:“那就说说你感觉。”

  王斌豁出去似的,咽了咽口水。说:“据我的感觉和初步分析,制造这三起血案的凶手应是男性,年龄在25到35岁之间,单身,身高中等或中等偏下,身材偏瘦,也许还有一点邋遢。这人曾经很有抱负。出名欲强,但事业和生活又屡遭挫折,非常失败。他智商极高,思维缜密,做事极其周密谨慎,而且语言功底很强,其职业很可能和语言文字有关。这人最大弱点是,自信狂妄,冷血凶残,是个非常危险的家伙……”

  屋里静极了,连刚从外面吃了早餐回来的许强他们也都安静地呆在一旁听着。荣盛兴不说话,像不认识似的鼓起眼睛直盯着王斌。只有姚一峰面带笑容,眯着的眼睛这时也睁开了。

  “听起来,你像在做犯罪心理画像嘛。”姚一峰呵呵一乐,大声说。

  王斌脸上一热,他听不出姚一峰是在表扬他还是讥讽他,而且从姚一峰的脸上也看不出答案来,

  荣盛兴往前倾了倾身子,“那他杀人的动机是什么?是为了出名吗?”

  荣盛兴的浓厚兴趣似乎增长了王斌的自信。王斌点头道:“我想是的。我说过,这人智商很高,极想出名,可是,一旦通过正当途径不能出名时,他便想到极端手段,最终就用杀人的方式来达到目的。由于前两起案子没有引起他所希望的轰动和人们的关注,所以这一次他留下了嚣张狂妄的挑战书。”

  “依你看,这家伙真是你们辖区内的吗?”

  “就目前看来,他很可能住在我们辖区,但也不排除在辖区之外。如果是辖区外的,那他极有可能有辆车,一辆旧车,也许是辆面包车……”

  姚一峰仍然面带笑容,久久注视着王斌。“你看过犯罪心理画像方面的专著?”

  “看过。”

  “看过多少本?”

  “几本。”

  “才几本……”姚一峰若有所思点着头,但依然笑容满面,“既然你看过这方面专著,那你应该知道犯罪心理画像的本质是什么吧?”

  王斌暗自诧异,嘴里说:“我知道……”“知道就好。”姚一峰站起来,在王斌肩膀上拍了拍,“你先下去把饭吃了。一会儿我们开个会,你的意见我们会上再研究。”

  王斌走后,许强肖雯他们也陆续跟了出去。屋里只剩下姚一峰和荣盛兴,两人面面相对。

  “他说的这些,你不信?”荣盛兴掏出烟,递了一支给姚一峰。

  姚一峰自己把烟点燃,深吸一口。“你知道我为啥问他犯罪心理画像的本质这个问题吗?”

  荣盛兴看着他,没作回答。

  “我是想提醒他。”姚一峰说。

  “提醒他?”

  “对,提醒他。”姚一峰又深吸一口烟,强调说:“美国著名的法庭科学家和犯罪心理画像权威特维说过,犯罪心理画像是一种经过专业训练后进行的推断或推测,犯罪心理画像不是科学,即使是犯罪心理画像专家提出的意见也不是科学的结论。而且据我所知,要成为这方面的专业人才,不读几十本相关专著,不拿至少五年时间来专攻,是不行的。所以你可想见,仅仅读了几本这方面的书,就……”姚一峰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荣盛兴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第六章 迷失的羔羊

  

  从网吧出来的是个男孩。

  男孩瘦瘦的,十一二岁,穿着单薄的黑色运动服,出来被夹着冰凉雨点的夜风一吹,弱小的身子就跟被电了似的抖了一抖。男孩迷惘地看了看大街上流光溢彩的车流,又朝左右两边看了看,像是搞不清自己所在,又像是不知所往。在犹豫一阵后,似乎才下定决心,飞起一脚踢向地上的一只空易拉罐,耷头缩颈,拖着腿往北走去。在他印象中,火车站好像就在那个方向。

  一周前,男孩随着拥挤的人流从火车站出来时,面对这座令人眼花缭乱的巨无霸大都市,他是多么兴奋啊,那种兴奋,使他完全忘记了所有的不快和怨恨。可如今,又饿又疲惫至极的他再也找不到那种兴奋感,他对周围的繁华已麻木,感觉上就像是陷落在浩瀚黑暗的大沙漠里。

  男孩没走多远便骤停下来,因为他被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几个大男孩围堵了去路。那几个都十五六岁,中学生年龄,但穿着打扮又不像中学生。其中一个染三色头发的对男孩嘀咕了啥,男孩边摇头边向他解释。对方没等他说完便骂开了,还赏他两耳光。男孩惊恐起来,赶紧把身上所有的兜翻给他们看,表示确实一无所有,还举起双臂让他们搜身。那几个也不怠慢,十几只手就在男孩身上又摸又掏,连裤子都给扒拉下来,最后连个小纸片都没搜到。那几个满脸的失望和愤慨,拳脚暴雨般落在男孩身上。直到把气出完,一伙人才哼着歌扬长而去。

  那伙人已经走远,男孩仍旧紧抱脑袋,懵头懵脑在原地又站了好一阵,才提起裤子,像个小乞丐似的蹲到街沿边的一棵芙蓉树下,呆呆地看着脚下的地砖出神。

  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全被坐在车里的他看见了。

  事实上。自从男孩从网吧出来的那一刻,他那鹰隼般的眼睛便牢牢盯上了这迷失的小男孩。

  一只迷失可爱的小羊羔。

  面包车黑灯瞎火停在树影幽暗的非机动车道上。他,头戴黑色棒球帽,双手松松搭着方向盘。随着一丝阴险的笑意在脸上一掠而过。他把车开到了男孩跟前,喊那男孩:“喂,男子汉。”

  男孩抬起头,往身后和两边看了看,迷惘地望着他。

  “啥时候了,还在外面游荡,咋不回家?”

  男孩动了动嘴唇想说啥,但没说出来,又低头看着脚下的彩色地砖。

  “你家在哪?我学雷锋送你回去。”

  男孩还是低头不语。

  “不想回家也不能露宿街头啊。这街上,一到晚上大小混混就多得很,还有贼和黑社会的,打人,抢东西,拐卖小孩的事经常发生。就在前不久,两个流浪汉在街边上瞌睡,半夜被人用刀割断了颈项,公安到现在都没破案……”

  男孩惊惧地抬起头,一脸的恐怖还有无助,他几乎哭了起来:“我……我回不去……”

  “回不去?”

  “我家在绵阳……”

  “绵阳?那么远……那你今晚上肯定是回不去喽。”

  男孩抽泣起来,一边用袖子擦泪。那人脸上再次闪过阴险的笑意,说:“我看你也饿坏了。这样吧,你要是不嫌弃,就去我家吃点东西,吃完东西好好睡上一觉,要是还想上网,你就上网,我那儿是宽带。如果你想回家,明天我给你家里打电话。”

  男孩绝望的眼睛里立即有了光。他慢慢站起身来,将信将疑地看着这个说话细声细气的开车人。长长帽檐下的那双眼睛看不真切,但那脸上的和蔼善悦是分明的。看到这张脸,男孩不无怨恨地想,如果老爸对他也有这么一张和蔼善悦和让人亲近的脸面,而不是整天凶巴巴的跟仇人对仇人似的,动不动就乱骂和往死里打,自己也不至于从家里跑出来了。那人的和蔼善悦和细声细气让男孩感到,他不是坏人,他是个老实人,是个好人,也许真是个雷锋叔叔似的好人。

  那人为他打开副驾驶车门,男孩绕过车头爬了上去。

  车子随即启动。一会儿工夫,面包车已汇入到如过江之鲫的滚滚车流中。看着窗外被华灯装扮得璀璨迷人的都市夜景,男孩的眼睛不够用了,不停地扭颈转脖,对窗外的一切都充满了强烈的好奇。

  “看样子,你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男孩一听这话就耷下头,掰弄着手指默不作声。

  那人又说:“要是我猜得不错,你家里肯定有个暴君,是他把你逼出来的。”

  “你咋晓得?”男孩惊讶看着他。

  那人笑笑,说:“我还晓得,你那个暴君就只晓得把你变成学习机器,他不准你玩电脑,更不准你上网打游戏,你要是违反他禁令,他就把你揍得哭天喊地满屋子乱跑。”

  男孩愤愤地说:“我讨厌为他们读书!”

  那人扭过脸来看他一眼:“咋是为他们读书?”

  男孩说:“我爸我妈常说,当年他们运气不好都没考上大学,他们就把考大学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要我圆他们的大学梦。”

  “所以他们就逼你读书,要你考出好成绩来?”

  “我才没那么傻呢。他们自己读书都不用功,却要我用功读,还这不准我玩,那不准我玩,我才不干呢。”

  说罢,男孩又满怀好奇地欣赏起窗外的夜景来。不过他发现,窗外的灯火已不如先前所看的璀璨迷人,楼房也没有先前所看的高大壮观,连大街上来往的汽车,也不再是如织如流,他的感觉是,面包车正在驶向城市的边缘。

  他的感觉不久就得到印证。面包车在驶过几条车少人稀的大道后,拐入一条高低不平的没有路灯的土路。土路的一边是哗哗流淌的水沟,水沟那边是一家种植公司的花木基地:土路的另一边是几家废品回收站的围栅,围栅内,塑料袋、塑料瓶子等废旧物品堆积如山,连空气都是臭哄哄的。在土路前面不远处,一列货运列车正哐当哐当驶过。

  面包车在路边一座院落前停下。这是一座独门独户的院落,院内有几丛高大的芭蕉,还有一栋两层楼房。那人下车开门,院里便响起一阵狮子般的吼叫。男孩吃了一惊,眼也瞪大了。只见门一打开,一条体型如狮、浑身金黄的藏獒猛地扑到那人跟前,长长的舌头就在那人脸上亲热地舔着。那人在藏獒的头上拍了拍,然后牵着项圈把它带进院里。一会儿那人出来,把车开了进去。

  “下车。”

  那人关好大门,过来把车门给男孩拉开。

  男孩跳下车,拴在楼梯旁边的藏獒突然朝他恶吼起来。这家伙边吼边狂暴扑腾,把拴它的铁链绷甩得哗啦哗啦直响。在车灯照射下,男孩清楚看见它那张恐怖的血盆大口。以及白森森的犬牙、长长的舌头和猩红幽深的喉咙。男孩吓得浑身发抖,一转身跑到车屁股后躲藏起来。

  “金狮!”

  那人一吼,藏獒立即就安静下来。那人随即熄了火关上车门,过来牵了男孩的手,一起走进对开门的堂屋。

  对面靠墙一张大方桌,两侧墙边几张破沙发,茶几没有玻璃成了光架子,桌子、沙发和水泥地上到处堆着旧报纸旧杂志,还有几十捆没开封的书籍也堆在桌子底下。屋子两边各有道门,左边是紧闭的黑色防盗门,右边是道木板门。那人摘下帽子往沙发上一甩,推开木门摁亮了电灯。

  男孩怯怯地跟着他进去,又怯怯地环顾屋内。一把折叠椅,一条污渍斑斑的长木凳,靠墙一侧横着一个白冷白冷的大冰柜。屋内没有电脑,也没电视机。

  那人在冰柜旁的折叠椅上坐,下来,并叫男孩坐在那条污渍斑斑的长凳上,随后就上上下下打量他。男孩被他看得拘谨和手足无措,就躲开他目光看着对面墙上。那墙上画了一个男孩,一个赤裸男孩,颈项和四肢都被砍断,脑袋耷在一边肩膀上,而且还开膛破肚,五脏六腑和肠子都悬吊在外。由于画面泼满了红墨水,整个画面看起来非常血腥恐怖。再看两侧墙上,这种恐怖的画作还有好几幅。那满眼的血腥和恐怖顿时让男孩不安起来。

  不安中,男孩抽了抽鼻子,他发觉屋内污浊的空气中有股异味,一股臭哄哄的异味。但这种臭决不同于外面垃圾散发的臭,这是一种腥气,是一种腐味。

  突然,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声惊天惨叫!杀猪般的惨叫!

  猪的惨叫!叫声一声接着一声,不绝于耳。

  男孩愣了一愣,脸都白了,身子也哆嗦起来。随即,他的眼睛便左顾右盼,惊悚地寻找恐怖之声的来源。那人笑眯眯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只惊惶可爱的小羊羔,解释道:“我屋后是一家私人屠宰场。为赚钱,老板叫人用塑料管子给猪注水,把猪灌得个半死,路都走不动,然后才宰杀。你听这叫声,就是他们给猪灌水猪吼出来的。”

  男孩的脸不白了,身子也不哆嗦了。他想起爸妈唠叨过的注水猪肉,顿时觉得注水猪肉原来是个让人恶心的脏东西。那人像是看穿了男孩心思,说:“所以,我已好久不吃猪肉,就连看着肉摊上的猪肉,我都觉得反胃。”

  男孩说:“那你吃牛肉嘛。牛肉好吃。”

  那人笑道:“我不吃牛肉。”

  男孩说:“不吃牛肉就吃鸡吃鱼。我就最爱吃我妈做的麻辣鸡,麻辣鱼。”

  那人摇头道:“你懂啥。现在的鸡鸭鹅鱼都是用饲料和激素催大的,我才不吃这些有害物呢。”

  男孩不禁笑了起来:“你啥肉都不吃吗?”

  那人电笑起来:“人哪能不吃肉呢……”

  男孩笑问:“那你吃啥肉?”

  那人笑而不语,眼光专注而痴迷地看着男孩的头,继而专注痴迷地看着他的胸,他的腹,仿佛要把他的脑髓和五脏六腑都看穿似的。良久,那人朝男孩伸出双手。男孩乖乖起身,走到那人跟前。那人用双手捧着男孩稚嫩的小脸蛋,在上面温柔地摩挲着,就如同轻抚一块温润细软的嫩豆腐。抚摩了一会儿,那手便渐渐下滑,滑到男孩的颈项上停了下来。男孩被他的手弄得其痒难支。嘴里发出咯咯的笑声。

  那人也跟着笑了。

  所不同的是,这是一种痴馋的笑,是一个人面对自己所嗜美食时的那种又痴又馋的笑。

  

  第七章 梅林疑影

  

  花篮。

  从白马山公墓回来后,十几天一晃就过去,可谢峭墓碑前的那只神秘花篮就像在谢伊脑子里生了根似的,总是挥之不去。这期间,谢伊给谢峭的一些朋友打过电话。得知那天他们没去过白马山,花篮不是他们送的。她也问过嫂子,嫂子也猜不出那是谁送去的。

  虞连!

  一定是他!

  谢伊越来越坚信自己的判断,以至于每当脑子里一出现那只神秘花篮。她眼前便浮现出虞连的身影,浮现出有关虞连的种种往事。不过,她没把自己的猜疑告诉任何人,连王斌和嫂子都没透露。尽管她也曾想告诉王斌,可在反复犹豫后她打消了这念头。

  不过心底里,谢伊却动了另一个念头:亲自找到虞连,一定要找到他!

  可是,怎样才能找到虞连呢?

  是啊,如果虞连真的还活着,不管是隐藏在这座大城市还是逃往到外地,他很可能早已通过整容手术改头换面并变换了姓名,要找到他谈何容易。不过凭直觉,她估计虞连很有可能就隐匿在西都。虞连曾不止一次说过,西都是个性鲜明和富有魅力的城市,也是全国最适合人居的几个城市之一。它的美食,它的休闲,它的低消费和日益国际化,无不使人留恋不舍。虞连爱这座城市,尤其爱那条穿城而过的古老美丽的锦河,爱这城市的生态公园以及位于西郊的那座占地五千亩的雪海梅林……曾几何时,虞连独自在这些地方惬意休闲,潜心构思和写作,有时也和她徜徉游玩,留下多少足迹……

  锦河、生态公园、雪海梅林……

  瞬间,一道灵光在谢伊脑中一闪而过。是啊,一个人可以轻易改变姓名和容貌,但有些东西是很难改变的,甚至是终身都难以改移的,比如说心性、爱好和情趣。虞连如果真的就隐匿在西都,其生存状态无论怎样,锦河、生态公园和雪海梅林仍将是他生活、生命和精神中不可或缺的几处宝贵园地,这既是心性和习惯使然,也有处境使然。毕竟是负罪隐匿,在那难耐的孤独、寂寞和艰难的处境中,他肯定会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怀念以前的时光,而锦河、生态公园和雪海梅林正是他打发时光、回忆过去和忏悔罪孽的最佳去处。

  于是谢伊知道了到什么地方去寻找……

  这天是谢伊的休息日,早上睡了个懒觉起来,把自己收拾一番,吃了点东西,开车来到西郊的雪海梅林。这里在举办首届梅花节,两百多个品种的几十万株梅树在阳光下竞相怒放争奇斗妍,到处繁花似锦,暗香浮动,赏梅的人络绎不绝。谢伊没料到有这么多人,心里不觉有些失望,便戴上一副时尚墨镜,避开游人如潮的主道,走入一条幽僻小径。

  走上小径便是步入了梅的海洋,在花色花香的簇拥中,谢伊陶醉了,就恍惚是行走在祥云彩霞之上。不久,她发现在陶醉中随兴所走的这弯弯曲曲的条条小径,原来是那么熟悉,原来都是她曾经和虞连一同牵手走过的。想到这里,她便想起和虞连在此度过的那一段段浪漫时光。

  来到梅镜湖边,又顺着湖边踱到文化广场。广场上在举行咏梅诗歌朗诵会,一位来自上海的著名电影配音演员在台上朗诵于谦的《梅花咏》。谢伊远远地看着台上,欣赏这位演员声情并茂的精彩表演。配音演员下去后,又上来一位话剧演员。谢伊正要转身离去,突然,站在人群后面的一个背影拽住了她眼光。

  那背影……

  瘦瘦的背影,斜窄的肩膀,大约一米六八的身高,整个身材是那么眼熟……

  谢伊的心脏禁不住狂跳起来。为了不至于看走眼和引起对方注意,她摘下墨镜,往右轻移了几步,在10米开外的地方从后侧打量那人。那人戴顶黑色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鼻梁上架了一副大墨镜,但脸的侧面不是那熟悉的轮廓。

  不是虞连?

  谢伊望着那人,一脸的疑惑。那人察觉到她的注目,警觉地转过脸来。那的确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大鼻头,薄嘴唇,尖下巴,看不出一点虞连的特征。可让谢伊惊愕的是,那人在和她对视了短短的几秒钟之后,竟也惊骇地愣住,接着就掉转头慌慌张张逃跑似的朝广场一侧的咏梅诗亭大步流星窜去。

  广场上有人认出了谢伊。几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尖叫着她的名字,一起跑过来围住她,又是合影又是求签名。这突然出现的追“星”场面立即吸引了周围众多眼球,几个中年妇女和一个穿着臃肿的黑色防寒服的男游客用手机和DV摄录了这一幕。

  谢伊好不容易才摆脱女孩子们的纠缠,匆匆赶到咏梅诗亭。咏梅诗亭北通广场,南去梅镜湖畔,左右贯通东西两廊房。由于廊房里面在展览有关梅花的诗画和书法作品,参观者人头攒动。谢伊望了望湖畔,湖畔也是人头攒动,游人熙来攘往,还有围着桌子喝茶聊天打牌的,黑压压的一大片,哪里还有那人身影。于是她在东西两个廊房的人群中来来回回寻觅,最后还是没寻见那人。

  从廊房出来,谢伊又看见那个身穿黑色防寒服的男人正像企鹅似的朝这边走来,肩上挂一只黑包,边走边用DV朝四周摄像。当他镜头往这边扫过来时,谢伊一阵恶心,赶紧转身躲到诗亭背后的台阶上。对于被人偷拍,她和那些受人追捧的女星一样常怀着极大的厌恶和恐惧,尤其是对那些看上去猥猥琐琐和不怀好意的陌生男人的偷拍之举。

  那惊骇的神情和慌慌张张地逃跑……

  惊骇和逃跑!

  望着湖心波光粼粼中的乌篷船,谢伊陷入了深深的迷惑之中。也许,那相像的背影和身材并不能说明什么,而那陌生的面孔当然更不能说明那人就做过整容手术。可是,那人与自己对视时惊骇地发愣和随后慌慌张张的逃遁,这种表现无论怎么说都是极其耐人寻味的。况且,自己并不认识那人,而那人显然不仅认识自己,还非常害怕见到自己,或者说是害怕自己认出他来,看样子,那还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害怕,那简直就是一种致命恐惧。谢伊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自己作为一个电视记者和节目主持人,会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构成如此致命的威胁。如果真要说能对谁构成威胁的话,那就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虞连。

  难道说,那人真是虞连?

  整容后的虞连?

  

  第八章 相同的直觉

  

  开车离开雪海梅林,已经是下午5点过了。这一天里,谢伊在梅林寻找了将近一天,足迹几乎遍布整个梅林,都没再发现那人的踪影。而奇怪的是,也是让她惴惴不安的是,她明明始终感到那人如影随形似的就在她周围,就在周围什么地方紧紧监视着她,但她就是发现不了。有几次,她怀疑这双监视的目光发自那个走路像企鹅的家伙,不过她否定了,虽然那家伙看上去有些涎皮赖脸,但他显然另有目标,他似乎也在搜寻,还不时用手里的DV拍摄,看上去就像是专门替人搜集婚外情证据的那种蹩脚的私人侦探。

  此时的谢伊又饿又累,看起来非常疲惫憔悴,脑海里晃动着的全是那熟悉的背影、惊骇的面孔和慌张逃遁的步履。

  汽车驶进城区,不一会儿就到了锦西西路,谢伊看见一辆警车停在路边,王斌和几个警察正从一个小区出来,边说边朝警车走来。谢伊把车停在警车后,降下车窗。

  王斌看见了她,朝她走来,笑道:“你不是又来采访我吧?”

  谢伊故作嗔状:“在你眼里,我是不是成了让你讨厌的工作狂?”

  王斌点头:“差不多吧。”

  “去你的。你今天就是出钱请我采访,我都没心情。”

  “那你在这儿干吗?”

  “我想请你吃饭。”

  “嚯,请我吃饭?”王斌惊喜且难以置信,并煞有介事地看了看天,“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吧?”

  谢伊说:“你不信,那你请我好了,我都快饿死了。”

  王斌大笑起来:“有大牌美女主持人宴请,我哪敢不给面子?不怕你笑话,午饭我就没吃,我也快饿死了。”

  王斌转身跟许强交代几句,过来拉开谢伊车门。肖雯酸溜溜说:“好哇,头儿,有美女宴请就抛下我们不管,真是重色轻友。”王斌坐进去朝他们挥挥手,车子轻驰而去。

  两人来到美食一条街的“天下第一滑”。坐定后,谢伊点了白味滋补泥鳅火锅,然后给王斌介绍:“这家的泥鳅火锅和泥鳅全宴,都是全国首创,在今年西都国际美食节上是得过金奖的。”

  王斌笑道:“看来你心情不错嘛。可你刚才还说没心情呢。”

  谢伊笑起来:“心情是会变化的嘛。”

  王斌也笑:“是啊。是啊。”

  谢伊喝了一口茶,说:“我看你的心情也不错嘛,是不是流浪汉那案子侦破得差不多了?”

  王斌笑问:“不是说不采访吗?”

  谢伊说:“当然不是采访。我们随便聊聊。随便聊聊,不可以吗?”

  “聊聊当然可以。不过我现在的心情,和那案子没一点关系。”

  “此话怎讲?”

  王斌苦笑了一下:“那案子难啃得很。我想你懂我意思……”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谈它了。”

  服务生端上了火锅。看着锅里鲜香诱人的美食,两人饮料也顾不上喝,便拿起筷子大快朵颐。吃了一阵,两人抬起头来,相视而笑,举杯轻轻一碰。

  王斌点燃一支烟,凝视着脸颊泛起迷人红晕的谢伊,说道:“你说这时间过得好快,一晃,你哥离开我们就两年了。”“是啊,两年了。”

  “说来你也许不信,我晚上做梦经常都梦见你哥,比梦见我死去的老爸的次数还多。而奇怪的是,每一次梦到你哥,他都是跟虞连在一起……”

  “虞连?”

  “说到你哥,我就想起他那案子,想起杀害他的虞连,还有被虞连杀害的那些人。说真的,那次如果不是你出于独特敏感而产生怀疑和亲自去蒲溪县调查,你哥的被害很可能还是个谜,而虞连那个完美的复仇大计很可能就画上了圆满的句号。我不得不佩服你,是你破获了这起大案,是你击败了后来被人称为天才杀手的虞连。”

  谢伊神色黯然下来,叹了口气。因为直到现在,她还不知道该为此庆幸呢。还是该为此痛悔。

  王斌吸了口烟,不无惋惜地说:“至今我都无法理解,作为一个成功人士,虞连要名有名,要利有利,可为啥心胸就那么狭窄,那么偏执,非要把他家的仇人一个个斩尽杀绝。”

  “不止仇人,他连知情者也杀。”

  “是啊,你哥正因为发现了他杀人复仇的事,才遭遇了他毒手。”

  谢伊痛心地说:“我想,这正是心理学上所说的双重人格。”

  “这点我赞同。但问题是,这种双重人格发生在虞连这样成功的作家身上,感情上总是叫人有些难以接受。”

  王斌又闷闷地抽了两口烟,抬眼看着谢伊,犹豫一阵后压低声音说:“这话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讲,你听着就是了——我始终有个直觉,虞连没死,他还活着,而且很可能就在我们这座城市……”

  “你也有这种感觉?为什么?”谢伊非常惊讶。

  “直觉而已,原因不好解释。怎么,你有同感?”

  谢伊有些发怔,脸色变得惨白,眼前又浮出那个让她惴惴不安的身影来。——那身影真是虞连?整容后的虞连?

  一时间,谢伊产生一种强烈冲动。想把谢峭墓碑前的那只神秘花篮,还有今天在雪海梅林看到那人的事告诉给王斌的冲动,可话到嘴边,她又咽了下去。

  王斌注意到她神情的变化,久久审视着她:“你有虞连消息?”

  谢伊大惊,连忙摇头否认:“没……没有……”

  

  第九章 惊骇的邂逅

  

  陈为民有半年多没到火车站来转悠了。

  今天,当他重新踏进火车站候车大楼时,发现这里还是人满为患,一片嘈杂。看上去,因穿着防寒服而显得十分臃肿的陈为民和周围旅客没多大区别,肩膀上挂个黑包,不过装的不是行李,而是负有特殊使命的数码相机、DV和微型录音设备,眼睛也不像别的旅客时不时望望检票口,或是焦急地看看手表或手机上的时间。不急不慢游走在人群中间的他,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是机敏犀利地搜寻着四周。

  作为一名新闻职业线人,陈为民每天的工作就是搜寻,骑着破单车在这座城市四处巡游,发现和摄录正在发生的各种事件,并在第一时间向媒体提供新闻线索。大多数情况下,媒体接到线报后都会派记者赶赴现场采访,而一旦这些新闻见报或是上电视,他都会得到相应酬金,如果提供的是重要新闻线索,得到的酬金还要高些。而有的时候,等记者火速赶到,事件过程已经完结,这时,他所拍摄的镜头就显得弥足珍贵,电视台要采用他的录像,自然也会付费。如今新闻业的激烈竞争,催生出许多像陈为民这样的职业线人来。

  不过,陈为民今天来还不是为找新闻,他主要是来看看,看看那件震惊全国的大案在曝光半年后的今天,曾经猖狂作案的那伙窃贼是否还在此游荡,看看这里的治安状况是否有了改观。对于那件大案,目前他所知道的是,那几个与贼勾结的涉案警察正在接受法律的审判,而那伙奉津帮窃贼的下落,他却并不十分清楚。

  这也难怪,围绕这件“警匪勾结案”,各媒体的焦点一直集中在涉案警察身上,而对涉案窃贼似乎报道不多。而最有意思的是,案子早已真相大白,导致这件大案最后被曝光的那个神秘人物,却至今还是不解之谜。

  神秘人物!

  不错,媒体就是用的这种刺激眼球的称谓。尽管众媒体对这位匿名检举者的身份曾作过种种猜测,但最终都无从证实。而每次一想到那所谓的神秘人物,陈为民都会暗自一笑……

  那是今年上半年,陈为民来到这座候车大楼找寻新闻,发现这里活跃着一帮猖狂窃贼,而这伙人竟然和站前派出所的警察有过秘密接触。于是,他以匿名方式给公安厅寄去检举信和录像光盘。不久,一个调查小组进驻站前派出所,于是令人震惊的“警匪勾结案”由此揭开。从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中,陈为民得知这帮窃贼都是奉津籍人,由于向站前派出所个别警察交纳保护费,所以能长期在候车楼和售票厅“安全”作案而不被抓获。案件曝光后,陈为民就再也没来过站前广场、候车大楼和售票大厅,直到看了最近报纸,获悉法院已对几名涉案警察作出刑期不等的一审判决,他才决定再来这里看看……

  陈为民在熙攘的人群中游走着。忽然,在攒动如潮的人头当中,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后脑勺。那是男人的脑勺,在那脑勺的右上侧,有一个非常醒目的梨形秃斑。一见这秃斑,陈为民马上想到一个人。

  那个奉津帮的头目!

  陈为民愣怔了几秒钟,随即拿出DV尾随其后。那人寻人似的边走边东瞅西睃,一会儿工夫,便乘上了到2号候车厅的自动扶梯。陈为民紧迫过去,使劲往扶梯口挤,却不料那家伙在扶梯升至一半时猛然回头,眼光不偏不斜正好落在他脸上。四目相对,两人的神情都极为惊愕。

  一点没错,的确是奉津帮头目!

  那人阴冷的眼光在陈为民的DV上停住了,然后刀子似的剜他一眼,迅速转过脸去,掏出了手机。当自动扶梯升到楼上时,陈为民见那人边朝里走边打电话,好像在吩咐什么。

  显然,那人认出了自己!

  认出自己就是当初经常在肩膀上挂个黑包、手里拿着DV在售票大厅和候车楼转来转去的人!

  陈为民惊出一身冷汗。因为他由此还发现一个可怕事实:自从那件案子曝光以后。奉津帮很可能就已经怀疑上那个既不像旅客又不像贼,手上老是拿着DV的人就是捅开大案的匿名检举者;而且,他们显然不仅一直记恨着他,还一直想伺机报复他——而眼下,说不定他们就将对他采取行动。

  陈为民呆呆立在扶梯口旁,一时拿不定主意上不上去。犹豫间,又一个男人像从天而降般闯进了他眼帘——

  上次在雪海梅林见过的男人!

  瘦身材,斜溜肩膀,戴顶黑色棒球帽,鼻梁上架一副大墨镜,上身一件皱皱巴巴的黑夹克。那人站在徐徐下降的扶梯上,没行李,两眼鹞鹰似的扫着扶梯下的人群。当他扫到陈为民时,眼光在陈为民那张布满惊疑的脸上略微停了一停,然后便移开去,朝着大厅对面望去。

  转眼间,那人已从扶梯上下来,并朝陈为民投来阴阴的一瞥。这一瞥,险些又和陈为民的视线对撞出火星子来。

  那人一脸狐疑地走了,把背影留给仍满眼疑云的陈为民。

  那天在雪海梅林文化广场,陈为民看到过这背影,所不同的,当时是一个匆匆逃离的背影,一个逃离女人惊恐视线的背影。当时情形是,陈为民在人群中看台上演出,忽听身后一阵女孩子尖叫。回头一看,几个女孩子叫着电视主持人谢伊名字,蜂拥上去围住谢伊合影和索要签名。谢伊猝不及防,心不在焉应付着,一边着急惶惑地朝那戴墨镜棒球帽的男人匆匆逃离的背影翘首张望。等到谢伊从女孩子们的纠缠中脱出身来,那人早已消失在咏梅诗亭。出于职业的敏感,陈为民用DV摄录了这一幕,并随即尾随谢伊身后。于是他发现,谢伊像猎人追踪猛兽似的开始追寻那人,而那人则像一只狡猾的狐狸,也一直不安地躲在暗中监视她,直至她一无所获悻悻离开梅林。其间,陈为民用DV偷偷拍过那人,有两次不小心被他发现,遭到他恶狠狠地一瞪。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目光阴鸷的男人,竟然恐惧一个电视女主持人!而同样让人惊奇的是,这个看上去既俗气又可笑的男人,竟然会引起著名主持人兼记者的谢伊的惶惑不安和穷追不舍……

  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陈为民突然产生一种莫名的不安。在旅客涌动如潮的人头中,他发现那副俗气可笑的墨镜又朝他回视一眼。随即,那人突然改变方向,转身朝大门口疾步走去。

  陈为民也没多想,撒开两腿就朝大门口追赶去。谁知跑出大门没几步,就和人撞了一个满怀。

  “妈的,瞎狗眼了!”

  陈为民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听得一阵破口大骂,同时感到左眼被一只老拳重重一击。他“哎哟”一声,眼前金星四溅,捂着眼睛弯下了身子。对方骂不绝口,听上去还不止一人。他们一边臭骂,一边拳脚飞舞。重重的拳脚旋风般落在陈为民头上、胸上和腿肚上,他痛苦叫喊着,晕头转向踉跄着。踉跄中,他看出是三个奉津帮人在揍他。同时瞅见一个执勤警察从候车楼踱出,可那警察一瞅清他的模样,又返身躲进候车楼里。

  陈为民像一只摇摇晃晃的沙袋被踹在了地上。三人又朝他一阵乱踢,其中一个吐了泡浓痰在他脸上,骂道:“下次再让老子看到你,老子把你废了!”骂罢,就动手抢陈为民手里的DV。同伙见围观者越来越多,说声“算了,快撤”,三人才作鸟兽散。

  陈为民狼狈不堪从地上慢慢爬起,眼睛变成了熊猫眼,鼻孔流着血,防寒服和裤子上全是尘灰和鞋印。他一边用纸擦着脸上的血和臭痰,一边一瘸一翘朝广场一角的寄车处走去。就在这时,伴随一声刺耳的刹车声骤然响起,一辆飞速而来的面包车霸道地横挡在他跟前。他猛然止步,大惊失色瞪着开车人——那个戴棒球帽和墨镜的男人。不过,此时显得滑稽可笑的不是那开车人,而是狼狈不堪和又惊又怒的陈为民。那人意味深长地对他笑了笑,然后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那意味深长的笑……

  望着远去的面包车,陈为民突然感到自己曾见过那人,但不是雪海梅林那次,而是以前,或许是几年以前……不过,那人肯定不是奉津帮人……

  那人是谁?

  是谁?

  

  第十章 死神嫖客

  

  那是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女人徘徊在街边的榕树下,嘴里吐出烟圈,眼睛扫着过往行人。现在虽说才晚上9点多钟,沿街店铺却早都关门闭户。这一带商家大多是经营建筑装饰材料和水暖器材,晚上通常打烊得早,不像别的商业街一到晚上就灯火辉煌热闹非凡。稀微的路灯光,黝黑树影,鬼魅似的过往行人……每当有形单影只的男人从她身旁经过时,她都会像猫见鱼似的上前搭讪推销自己。看上去她今晚上不太走运,在不到十分钟里她一连被几个男人拒绝。

  “臭男人!”

  女人恨恨骂道,把手指间的烟头朝那避之如瘟神的老头扔了过去。女人悻悻回到树下,悻悻看着车水马龙的大街。

  “妈妈……”

  一个小男孩在她身后仰头喊道。男孩约六七岁,冻得跟小草似的瑟瑟发抖,小手牵着一个猥猥琐琐和衣着单薄的瘦男人。女人回头瞪了男孩一眼,厌恶地看着头发蓬乱和胡子拉碴的瘦男人,没好气嚷道:“走开走开!你们还要不要人上班了!”

  男人低头看着男孩,不语。男孩仰着小脸:“妈妈,我饿……”

  “真烦人!”女人从身上摸了一张钱出来,打发要饭似的拍到男人手里,“去去,走远些!”

  父子俩耸肩缩颈手牵手走了,一会儿便消失在寒冷的夜色中。女人又无聊地点燃一支烟,眯着眼瞅着从嘴里冒出的串串烟圈。不久,一辆黑灯瞎火的面包车沿着街边缓缓滑了过来,停在她跟前。

  司机摇下车窗,看着女人,两手松松搭在方向盘上。

  “师傅,想不想玩儿?”

  女人换上一副盈盈笑脸走到街沿边上,朝司机抛了个媚眼。

  司机没搭茬,只是从上到下打量她。暗淡的光影下,他看出浓妆艳抹下的那张瘦削的脸其实已不年轻;绿黄色的仿裘上衣,红色紧身衫,超短皮裙。一看都是低档货。

  见司机只顾打量,女人越发做出娇媚,两眼频频向他放电,娇滴滴说:“玩一玩嘛,师傅。”

  女人大胆放电的同时也一边利索地打量对方。司机有三十多岁,戴顶黑色棒球帽,看上去一脸的忠厚老实相。一看这貌相,女人便暗自一喜,因为据她的经验,像这种老实巴交的男人不动色心则已,一旦动了歪念头,那是很容易引他上钩的,而且完事后他们通常都胆小怕事得要命,生怕你再跟他纠缠,所以即使宰他一刀他也只好认了。想到这,女人主意拿定:决不放过这憨货!

  “师傅,玩儿一下嘛……”女人做了个勾引动作。

  “咋、咋玩儿呢?”那人终于憨模憨样地开口,跟女人一样细声细气。

  女人乐了,像朵芙蓉花似的笑起来:“你想咋玩儿就咋玩儿。反正保证让你舒服,让你爽,让你有了一回想二回……”

  那人迟疑一下,问她到哪里去玩儿。

  女人用手一指:“你看前面那口子,进去拐两弯就是我屋,几步路。”

  那人往那儿一看,见七八十米远处是有个巷口,黑乎乎的。随即又警惕地瞅瞅四周,观察有没有人注意他俩的交易。

  “你尽管放心,安全得很。”

  女人说得没错,周围的确看不到有谁在注意他俩。就在女人以为生意即将谈成而暗自松了口气之际,那人却突然改变主意对她摇起头来,啥也没说就把车一溜烟开走了。

  女人一愣,奠名其妙怔在那里,等到明白已到手的鸭子就这么飞了时,面包车早已无踪无影。女人很失望,有种被捉弄的感觉,心里又气又恨,朝着面包车消失的方向骂了几句。

  女人又在榕树下徘徊起来。这时她想到那父子俩,想到他们一家租住的那十多平方米的小屋。由于那屋每晚上要用来“上班”“做生意”,所以一到天黑,丈夫就自觉带着孩子去蹲马路边,把屋留给她,直到凌晨一两点钟才回去。两年多来,一家三口的吃穿用度,尤其是她和丈夫每天吸白粉所需的钱,全都靠着她的“生意”,因此不管刮风下雨还是天热天寒,每天她都得“上班”,哪怕已落下了一身的病,也不敢懈怠。

  女人伤感地想着,眼光不觉从过往行人的身上移向那黝黑熟悉的巷口。她看到,大约在这视线中段的那位置,有个男人在榕树旁一动不动伫立着,看上去一直在那儿看着她。再细看,那人戴着棒球帽

  女人朝那人走去。谁知刚走几步,那人便转身朝巷口走,中间还两次回头看她是否跟上。最后,那人进了小巷。

  到了巷口,女人下意识看了看街边和前面一带,但没见着那辆面包车。走进小巷,黑寂中她还是一眼看到那人在墙边等她。看那人脸形,她判断他就是刚才那司机。

  女人三拐两拐就把那人带到了小屋——除了床就没任何家具的肮脏小屋。女人这时才说价格,见他没异议,就甩掉高跟鞋,脱掉皮裙和连裤袜,自己仰躺在床上。

  那人看着女人裸露的下体,站着没动。女人瘦骨嶙峋的身体让他想起非洲饥民,继而想起那些毙命街头的流浪汉。于是,他似乎又闻到从断颈处弥散开来的那种浓热的血腥……

  “还磨蹭啥,快来呀——”

  见他半天没动静,女人就仰起头催他。见他有些发呆,她便笑他:“你紧张啥,快来呀。我看你也是老枪老炮,又不是没做过……”

  那人还是呆着没动。女人从床上起来,过来把他拉到床边坐下,蹲下去准备用手来刺激他。他制止了她,伸手解下她脖子上那条绒线围巾,细声细气笑道:“你说过,我想咋玩儿就咋玩儿……”

  女人竦身而起,发现他眼里有一种亢奋,一种鲜见的亢奋。

  变态狂?

  女人脑海里跳出个可怕的念头。

  “你……你想咋样?……”

  女人本能地朝后退了两步,声音在颤抖。

  

  第十一章 老井巷的血腥现场

  

  来人是东城区百狮桥刑警中队的老林。

  此刻,老林坐在王斌办公室里,一边抽着王斌递给的烟,一边盯着桌子对面正专注看着信纸的王斌。

  你们到底要等我杀多少人才抓住我?有本事就快抓住我,否则等着收更多尸体!

  王斌看过老林带来的信纸和上面内容,神色凝重起来。显然,这又是一份向警方叫板的挑战书。王斌拉开抽屉,从案卷中找出不久前的那张挑战书,一番比较后,把两张挑战书一并推到老林面前。

  老林睁大眼睛。仔细比对了一阵,说:“内容、信笺完全一样,字都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还有,两张信笺泛黄程度相同,背面都有一块用来当胶水粘贴的血迹……”

  王斌说:“完全可以肯定,这两张挑战书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老林点头道:“看来,杀死那个卖淫女人的,果真正是你们要找的凶手。”

  “老林,请你把具体情况介绍一下吧。”

  老林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坐直身子,不紧不慢地介绍起来:“今天凌晨两点十几分,我们接到110指挥中心通知,说是联升路的老井巷有个女人被人杀死。我们马上赶了过去,在巷口见到死者的老公薛富贵和他7岁的娃娃。案子是这男人报的。现场就在他们一家租住的一问平房里,死者蔡小萍一丝不挂被人杀死在床上,颈项上割了个大口子,乳房被割掉,肚皮划开,肠子露在外面,场面极其血腥恐怖。薛富贵人都傻了,说了半天才说清楚,他是两点过后背着娃娃从街上溜达回去,一进门就闻到气味不对,开灯一看,当场就被老婆血淋淋的尸体吓得半死,好久都喊叫不出声来……”

  “你是说,这姓薛的两点钟还在街上溜达?”

  老林说:“薛富贵两口子是三台县人,两年前来西都建筑工地打工,后来薛富贵染上毒瘾,还把老婆也拖下水。以后,两口子再也没去打过工,就靠蔡小萍做皮肉生意来养家糊口和挣钱买白粉。为了给蔡小萍腾出‘做生意’的房子,薛富贵和娃娃一到晚上就流落街头,一直要等到凌晨一两点钟才回去。”

  “蔡小萍是几点被杀的?”

  “被害时间是昨晚9到10点之间。薛富贵两口子租的房子是一对老年夫妇的,这对老人有4间私房,他们自己住前面两间;后面两间,一间租给薛富贵,一间租给一个在超市打工的女人。据房主反映,昨晚大约9点多钟,他们听到蔡小萍在屋里发出笑声,但具体时间说不准。那个在超市上班的女人是10点左右回屋的,她说回屋后看电视就看到半夜12点过,一直都没听到隔壁有动静,心里还纳闷今夜咋这么清静,是不是那边女人没拉到生意哦。”

  王斌从老林介绍里还了解到,凶手杀死蔡小萍不是为钱财,而蔡小萍虽说长期卖淫又吸毒,但薛富贵说她没得罪过啥人,以前也遇到过变态嫖客,但像动刀动枪的危险家伙倒没碰到过,至于那张挑战书上,没发现任何指纹。为了进一步弄清情况,王斌决定和法医陆洪波一起跟老林过去看看。

  联升路在东城区二环路外,下百狮桥不远就是老井巷。下车一走进这巷子,王斌才发现这一片都是低矮破旧的老房子,羊肠小巷网络似的遍布其间。王斌、陆洪波随老林来到一座灰墙黑瓦的旧宅背后,见几个穿制服和穿便衣的同行正聚在一棵粗大的菩提树下说话。在老林介绍下,王斌和那个叫周嵩的副中队长握了握手,彼此通报了情况,周嵩便带王斌、陆洪波进了血案现场。

  尽管有心理准备,可一看到死者被害的惨状。王斌还是皱起了眉头。死者仰躺在床上,两只手腕被连裤袜紧紧捆着,眼睛用围巾勒住,嘴里堵着毛巾,张开的两腿僵硬地耷在床沿边下。床上到处是血,靠床头的墙上有个拇指大的血迹,显然是粘贴挑战书留下来的。在仔细察看过死者颈上的伤口后,王斌、陆洪波便已明白。凶手的手法和所用凶器跟流浪汉案完全一样。

  两人从屋里出来,正好碰见支队长姚一峰和东城分局的人赶到。他们一边听汇报,一边随周嵩进屋看现场。

  王斌走到那棵菩提树下。树后是一堵青砖院墙,墙的一端连着这座旧宅,一端与另一户人家的后院围墙相接,形成一个死角。

  一会儿姚一峰出来,看过两张挑战书,和王斌交换了意见,然后问周嵩调查情况怎样,周嵩说到目前为止,走访中还没发现有谁昨晚看见蔡小萍带人来过。

  但到中午,在又一轮拉网式的走访调查中,周嵩掌握了一条重要线索。

  提供线索的是家住老井巷的一个男青年。昨天下午,这人的老婆在医院生了宝贝儿子。晚上9点左右,这人提着在家炖好的鸡汤出门来到巷口,打算坐出租车给老婆送去。等车时,看见蔡小萍在街边跟一个开面包车的司机搭讪,随后,那人把车开到榕树旁停下,跟蔡小萍进了小巷。那人三十来岁,男青年对他的形容是“尖嘴猴腮”,身高不到一米七,平头,开一辆白色旧面包车。男青年今天中午才从医院回家,民警敲门时他正在床上补瞌睡。

  无疑,这个开面包车的瘦男人具有重大作案嫌疑。

  

  第十二章 屈辱与惊惧

  

  小方桌上的三只碗,分别盛着香辣榨菜、搀和着盐和花椒的红辣椒面儿及薄如蝉翼并卷成卷儿的生肉片儿。饭刚放在电饭煲里,肉汤也才坐在煤气炉上,所以他便先在桌边坐下来,拿起筷子慢悠悠吃菜。

  准确地说,他只是吃着卷成卷儿的生肉片儿,蘸着又麻又辣的红辣椒面儿津津有味地吃。

  又嫩又细腻、入口即化的生肉片儿!

  他一边吃,一边眯着眼,若有所思地瞅着院墙边乱草丛中那一蓬花开似血的红杜鹃。在他印象中,那杜鹃自从酒鬼父亲当年亲手移植以来,就像得了什么神奇养料似的,年年枝繁叶茂花期不断。像如今,虽已进入冬至,可那如血似火的满枝花朵竞看不出一点凋谢的意思,那蓬勃艳丽的生机,和它旁边叶枯干瘦的芭蕉树比起来,形成强烈反差。

  夜色已降临,从厨房门口射出去的灯光,昏暗照着院里那辆已开始掉漆的面包车。此刻,他所坐的位置正是已故酒鬼父亲当年常坐喝酒的地方。从他记事时起,父亲留给他的印象就是嗜酒,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有关老东西的所有印象,几乎都和酒有关。

  酒鬼父亲原是铁路那边一家化工厂工人,除了喝酒没别的爱好,每次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喝酒。父亲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家务活从来不做,所有家务都落在没有工作的母亲的肩上。每当父亲安闲地在小方桌边哼着小曲儿喝酒时,矮小瘦弱的母亲照例围着灶头忙碌不停。记得小时候,酒鬼父亲常拿筷子蘸烧酒喂他,看到他辣得直摆脑壳和吐舌头,酒鬼父亲就乐得哈哈大笑。最初,父亲下酒就是一把生蚕豆,后来是花生米,再后来是凉拌猪头肉和猪肺片儿。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起,他发现酒鬼父亲的下酒菜竟由猪的生腰子代替了熟食——切得纸样的薄、散发着腥臊味的生腰片儿,被那酒鬼用筷子小心夹起,然后在红辣椒面儿里两面一滚,就送人了嘴里。于是那猪肝色的脸上,便漾出快乐似神仙的神情来。后来他才知道,酒鬼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吃生腰子能补肾壮阳,所以爱上了生吃。

  每次倚在厨房门边看酒鬼如痴如醉的样子,他的眼睛便虎视眈眈,生了根似的落在那一片片薄薄的腰片儿上,口水也流了下来。“想吃不?”酒鬼抿了口酒,乜斜着眼问他。

  他胆怯摇头,既而点头。

  酒鬼一笑,说:“娃娃家吃不得生腰子。吃了不好。”

  酒鬼没说为啥不好,但那怪异的眼神却极大地激起了他偷吃的欲念。终于有一天,趁着酒鬼在堂屋打着呼噜午睡之机,他溜进厨房打开了碗柜,一眼看到酒鬼留待晚上下酒的那几片宝贝。于是他抓起筷子,学着酒鬼的样子夹了一片在红辣椒面儿里蘸了个双面红,就急不可待塞进小嘴里——

  辣!比烧酒还辣!从没吃过的又麻又辣!

  但,那腥臊的东西生鲜细嫩,又腻又滑,味道好特别好悠长……

  好吃、刺激……

  晚上,酒鬼打开碗柜找下酒菜,看到的竟是只剩一点点血水水的空碗子,不禁暴跳如雷。正在灶边切菜的母亲大惊失色,不解地看看酒鬼,又转眼看着门口呆立不动的他。他像被抓了现行的贼似的耷拉着脑袋,脸一阵红,一阵白,一会儿又发青,浑身抖得像筛谷糠一般。酒鬼冲过去踢了他一脚,然后给他一顿狠揍,揍得他鬼哭狼嚎,捂着裤裆满地乱爬,最后警告他:“下次再偷嘴,我把你腰子割下来下酒吃!”

  当晚,酒鬼一气之下喝了两碗酒,然后便掀桌子摔锅摔碗,还用板凳打了母亲,打得母亲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那几天里,母亲房间总是传出令人揪心的呻吟和哀号……

  这么想着往事的时候,饭已经熟了,肉汤的异香也飘满了整个屋子。拴在楼梯旁的金狮闻到了香味,在外面狂躁地又扑又吠。

  匆匆扒完一碗饭,他便用狗钵盛上饭和肉汤,再拌上一勺碎肉,端到金狮跟前。金狮饿极了,埋头狼吞虎咽,毛茸茸的尾巴因为兴奋而不停摇摆。金狮是酒鬼父亲死那年他从狗市上买来的,当时的金狮还是不到一个月的小崽子,长得很丑,一身又脏又臭,还病恹恹的,都说这哪是藏獒,土狗子还差不多,逮回去肯定喂不活。他没管人家咋说,把小家伙抱回家,先用温水给它洗澡,再喂它药,再兑奶粉给它喝,晚上还抱到床上一起睡。这样照料了一个多月,金狮的病竟奇迹般好了,而且一天天长大,一天比一天英俊剽悍,简直就像一头非洲雄狮。

  金狮欢快享用着钵里的美餐,头都没抬一下。他蹲下身去,摩挲金狮的头、颈鬃和油光水滑的脊背。低头间,他看到金狮肚皮下那条硕大的阳具。

  目睹此物,他便想到自己那物件。自从当年因偷吃酒鬼的生腰片儿被踢了一脚后,他那玩意儿便成了一条永远也长不大而且也不会昂首挺立的小蚕虫。酒鬼那一脚,不仅废了他命根,也彻底废了他男人的尊严和欲望。

  那一脚,也使他从此埋下了对酒鬼父亲仇恨的种子。

  想到那一脚留下的终生残废和耻辱,他的眼光不由黯然下来。一抬眼,他又看到那蓬花开似血的红杜鹃。看到那杜鹃,他便仿佛看到长眠地下的母亲,便仿佛看到母亲那双死不瞑目的眼。其实,死不瞑目只是他的猜想,因为母亲死的情景及死后的遗容他并没亲见。那个晚上所发生的一切,只有那酒鬼最清楚,而且也是这酒鬼独自在夜里秘密处置了所有后事。那晚上他唯一记得的,是父母房里酒鬼的打骂和母亲的痛哭把他从梦中吵醒,接着一声钝响,所有声音都绝迹了……

  真是光阴如箭啊,怎么才一转眼,那个让人刻骨铭心的晚上就过去了15年?

  金狮已舔净狗钵,正用舌头舔着他手。他拍了拍金狮,郁郁来到楼上,看着当头那个尘封网牵的房门出神。15年来,那门他只进去过两次,一次是母亲出事后的那个早上。再一次是8年前老酒鬼毙命的那天。此后那屋便成了他的大忌,而那道门的钥匙他就一直挂在他的门背后,再也没去动过。

  随后他转身钻进自己屋里,倒在床上操起遥控器对着电视机一阵乱按。电视上一个个频道发疯似的飞闪而过,倏明倏暗映着他那阴郁苍白的脸。忽然,他眼珠一定,眼睛和遥控器同时锁住当前频道——

  谢伊!

  电视上,这位著名的主持人正在采访一个凶案现场。看上去,有人被杀死在一条干道的绿化带内,一群警察正在现场和周围勘察。谢伊举着话筒在警戒线外采访围观者,他们个个神色紧张,都说会不会又是“抹颈杀人狂”干的哟。

  他咧嘴一笑,摇了摇头,但样子很有些得意,就像那案子真是他做的一样。如今他可是出大名了,本市只要一有凶案发生,人们都会联想到杀害那些流浪汉和站街妓女的凶手,甚而给了他“抹颈杀人狂”的恐怖称号。在外面,每每听到人们对他的议论,每每看到人们谈之色变的神情,他就觉得特别快意,就像一夜成名的明星终于听到“粉丝”当面赞誉一般。

  采访了围观群众,谢伊又对着镜头报道,肃然的眼神中透出隐隐的不安。

  谢伊肃然不安的眼神,仿佛一根铁棒在他心里狠狠捅了一下。他恍惚感到,谢伊眼睛不是对着镜头,而是面对面直端端盯着他,就像上次在雪海梅林文化广场上直端端盯他一样。

  时至今日,他一直没想明白谢伊为啥用那种惊骇和意欲看穿的眼光盯视自己。当时,他简直被这女人的眼光吓坏了,以为这个一直在跟踪报道他系列案子的女记者发现了他罪恶,所以他大惊失色,慌慌张张大步流星逃往咏梅诗亭。并躲在人群中暗暗观察。没想到,谢伊竞追踪而至,在咏梅诗亭和东西廊房来来回回寻找他,锲而不舍得像个猎人,在雪海梅林几乎找寻了他一天!

  是的,谢伊当时的情形就像个穷追不舍的猎人。

  难道说,在追踪报道和调查中,谢伊真的发现或怀疑他是杀人凶手?可是,无论他怎么回忆,都想不出自己在哪个环节上出现过纰漏。再说了,即使有什么纰漏或蛛丝马迹,也该是由警察而不是她去发现啊。

  想到被谢伊穷追苦寻的那一幕幕情景,他又想起那个穿着臃肿的黑色防寒服、走路像企鹅的家伙。那天在雪海梅林,那人分明跟他一样也在盯梢谢伊,那人拿着DV ,看上去就像专门探人隐私的侦探,连伪装都不会。那人甚至也在注意他,还用DV对他进行了偷拍……

  于是他又想起在火车站和那人目光对撞的一幕,想起那人神色怪异的追踪。幸好,当时有三个家伙不知何故拦住了那人,给他一顿狠揍,自己才得以侥幸脱身。

  看来,那人决不像是一个寻常之辈,一定是个惹麻烦的家伙。

  电视上,谢伊还在对着镜头报道,深邃的眼神中蕴藉着令人不安的睿智和执拗。

  两年前,谢伊正是凭借这种睿智和执拗,让“杀人天才”虞连那个苦心孤诣和堪称完美与经典的系列杀人案功败垂成……那一次,她可是声名大震出尽了风头。

  因此完全可以想象,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一个比侦探还厉害的女人,一定不会轻易放弃她紧追不舍的猎物,她一定还在找寻,苦苦执拗地找寻,因为对于一个记者兼电视主持人来说,这样的机会尽管很冒险,极富挑战性,可一旦成功,那将扬名全国,被媒体大炒特炒了。

  想到这里,他感到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撞,一股彻骨的冰凉随即雪水似的漫过全身……

  

  第十三章 嫌疑人

  

  案情终于在年底的最后一天有了重大进展。

  经调查,专案组发现家住东城区东苑小区的钟建辉有重大嫌疑。钟建辉,31岁,初中文化程度,在旺发商品批发市场附近开一家小馆子,有一辆白色长安面包车。钟建辉以前在一黑老大手下做过打手,砍过人,和老婆关系一直不好,经常对老婆拳脚伺候,曾把老婆的耳朵咬下来喂狗。经目击者指认,钟建辉就是案发当晚跟蔡小萍“交易”的那个“尖嘴猴腮”的面包车司机。

  面对专案组的讯问,钟建辉矢口否认和蔡小萍发生过关系,更不承认杀了人。法医将从钟建辉身上抽取的检材和蔡小萍体内的精液做了DNA比对,结果认定为同一。证据面前,钟建辉抵赖不过,最终承认那晚的确和联升路那个站街妓女发生过关系。他说,那晚9点来钟,他开车回家路过联升路,被那女人招引,就跟她去做了那事,做完就走了。钟建辉赌咒发誓,说自己没杀那女人。

  于是专案指挥部统一部署,分两个小组对钟建辉家和馆子进行搜查,而钟建辉的面包车,则由市局的技术专家来勘察。

  搜查钟建辉家的第一小组由荣盛兴负责。经过细致搜索,没有发现他们想找的那种预先制作好的挑战书,也没发现和杀人现场的挑战书一样的信笺,以及开过天窗的报纸和报纸屑,也没发现血衣血裤以及和被害人颈部伤势吻合的凶器。别说和现场挑战书一样的信笺跟开天窗的报纸及报纸屑,在钟建辉家压根儿就见不到一张信笺和一份报纸。随后,荣盛兴又分别询问了钟的老婆和8岁女儿,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在回指挥部的路上,王斌开着车,车里的空气有些沉闷。荣盛兴浓眉紧锁坐在前排,一口接一口狠劲儿吸烟。

  “头儿,你说钟建辉会是我们要找的凶手?”王斌偷觑荣盛兴一眼,神情有些疑惑。

  荣盛兴像没听见,毫无表情凝视前面。见这光景,王斌只好接着说:“我觉得,对照我们原来给凶手所做的画像,钟建辉有许多不符的疑点。”

  王斌接着又说:“在我们给凶手做的画像中,有几个特点还是比较可靠的:凶手智商极高,思维缜密,做事极其周密谨慎,有着很强的语言功底。而钟建辉无论文化程度、家庭环境还是行为特征,都和这些特点大相径庭。说文化程度,他初中都没读毕业。说家庭环境,除了他女儿的小学课本和练习册,家里竟找不到一本书一本杂志和一张报纸。至于说他的行为特征,那是典型的冲动型。”

  坐在后排的肖雯向前凑了凑,说:“是啊,光是那两张挑战书,凶手肯定是煞费苦心,花了不少的细工夫。再有,从凶手嚣张的口气来看他要继续杀人,所以他会为此预先准备更多的这种挑战书。这既需要过人的智商,更需要长久耐心,决不是头脑简单和容易冲动的人能够做到的。”

  王斌说:“还有,那两封煞费苦心的挑战书,凶手不留任何笔迹和指纹,说明他惟恐暴露自己身份。有如此智商,如此谨慎和如此耐心的凶手,怎么会把自己精液留在杀害蔡小萍的犯罪现场?”

  荣盛兴还是抽着烟,不动声色地听着。

  前面是红灯。王斌一边停车等待一边说:“到目前为止,我们基本上可以肯定,凶手无论是杀害流浪汉还是杀害蔡小萍,都不带功利目的,他就是为了制造影响,通过制造影响来证明自己,从而达到出名的目的。但是在这个证明当中,他自己得不到有任何实质意义的好处。而钟建辉则不同,根据我们对这人掌握的情况来看,这人从来胸无大志,以前跟着黑老大砍砍杀杀,甘心做小喽罗,后来结了婚,有了女儿,才借钱开起了小馆子。如今的钟建辉虽说脾气还是凶暴,却很现实也很功利,没有好处而又有杀头之险的事,他是不会做的。”

  荣盛兴这时说话了:“你们的分析都有道理。不过,现在还不清楚那一组的搜查情况咋样,对钟建辉面包车的勘察结果目前也是未知数……”

  回到专案指挥部,他们获知搜查钟建辉馆子的那一组也刚回来,也是啥都没发现。

  不过,随即便有消息传来,技术专家在钟建辉的面包车上发现了陈旧性血迹,是人血。至于是不是四个流浪汉和蔡小萍的血,要等做DNA对比后才能确定。

  

  第十四章 雪夜被劫

  

  元月12号晚上,谢伊下班从电视大楼出来,已是8点45分,扑面而来的,是一阵裹挟着大片大片雪花的刺面寒风。

  “哇,下雪了!”谢伊惊喜地叫道,孩子似的叫着跳着,“好大的雪!好可爱的雪!”

  在谢伊印象中,这恐怕是西都近十来的第一场雪。往年天气最冷时候,天上也就下了几粒雪米子,从来没像今晚这样来一场真正的雪。看周围,一些同事也欢快不已,喜迎这久违的白色精灵。

  嬉戏了一阵,谢伊开车离开了电视台。大街上车流如织,行人已渐稀少。一周前,气象部门就预告了这次降温降雪天气,说是有超过10摄氏度的强降温,有中到大雪,要市民提前做好防降温和防雪准备,不仅各媒体天天预告提醒,连手机这几天也是每天都要收到这方面的温馨提示。不过,对这样的提示,谢伊从来就没往心里去过。

  看着被车灯照耀的纷纷扬扬的飘雪,谢伊突然想起那次去蒲溪县调查谢峭之死的情景。那次在蒲溪,虽没下雪,但阴雨也是这般纷纷扬扬,把人的心下得跟天一样的阴沉惨淡。

  至今谢伊仍清楚记得,谢峭的遇害,是起于他所调查的一件杀人命案。

  那是大前年十一黄金周期间,一个家住安靖小区,名叫郑耀云的老头被人杀死在床上,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起看似并不复杂的风流命案。然而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发现,这是一起非常难啃的案子,所有线索都查到尽头,所有嫌疑人最后都排除了嫌疑,侦破走进了死胡同。于是,谢峭几乎不抱希望地前往被害人阔别多年的偏远老家蒲溪县调查。谢峭回到中队是晚上9点多,他独自在办公室待了两个多钟头,抽了一包烟,在11点多下楼回家。那时天正下大雾,他没敢开车,就走着回去。第二天早上,他的尸体被人发现,地点在新鸿大街和逸夫中学之间的便道上。

  这件案子被专案组定性为抢劫杀人而展开侦破。可谢伊认为,谢峭的被害很可能和他在蒲溪的调查有关。就在这时,仿佛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召唤她,召唤她前往蒲溪。生性喜欢挑战和冒险的谢伊便毅然决然地独自长驱几百公里奔赴蒲溪。她以郑耀云为线索展开调查,结果有了让她大为震惊的意外发现。

  岂止是意外和震惊,简直是难以置信!因为她发现了虞连讳莫如深的隐秘家史!

  一段家破人亡、屈辱不幸的惨痛家史。

  在谢伊印象中,以前她向虞连打听他家事,他好像都很回避,只说是蜀川县人。父亲是中学老师,在他读初中时死于一场客车坠崖事故,母亲在他考上大学的那年因肝癌病故。而事实是,他的家在蒲溪县,父母都在郑耀云任厂长的那家化肥厂,父亲因检举郑耀云贪污和挪用公款而得罪了这位厂长,郑耀云反告他诬陷,父亲因此被判刑入狱,两个月后死于狱中。父亲死后,在厂里做临时工的母亲被郑耀云辞退。一天夜里,母亲受了郑耀云污辱,天不见亮就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信。那时,虞连刚上初中。

  但,仇恨和复仇的种子,却在他幼小心灵中深深扎下了根。

  并且,谢伊还惊异地发现,调查中所了解到的以前发生在蒲溪县的几起命案很可能都与虞连有关,有的是复仇,而有的是灭口。

  让谢伊惊异的远不止此。她发现,自己凭着感觉在蒲溪所做的走访,竟然是如此巧合地在重复谢峭的调查之旅,她所走访的每一个人,之前谢峭都曾逐一走访过。太不可思议了,简直就是鬼使神差!换句话说,自己作为一个外行在蒲溪所了解到的一切,谢峭肯定同样了解到了:而自己没有掌握的有些情况,谢峭也一定有所掌握。凭借刑警的直觉、推测及判断,谢峭也一定认为,郑耀云的被害,以及以前发生在蒲溪的那几起悬而未破的命案,都是虞连所为。为了复仇和灭口,凡是曾造成其家庭屈辱与不幸的罪人及涉案知情者,虞连统统都将其杀掉。

  谢峭的被害,正是由于他查出了这多起命案的残酷真相。

  为了彻底掩盖其罪行,虞连竞向情同手足的谢峭下了毒手……

  红芙蓉花园的浮雕大门出现在前面,它让谢伊的思绪回到了现实,也让她的心里松了口气:总算到家了,现在就是下鹅毛大雪都不用担心了。

  谢伊打起转弯灯,车子往右靠准备转弯。这时。透过挡风玻璃和纷纷扬扬的飘雪,她看到右前方被车灯照亮的榕树下站着个男人。一看那人戴着的棒球帽和那张脸,她不禁大吃一惊,同时下意识地猛然踩下刹车……

  在雪海梅林见过的那人!

  虞连?

  谢伊瞪大杏眼,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撞击心脏,呼吸也像骤然停止。那人看见了她的车,就像看到了一直久等的人,迎着车灯从树下朝她走了过来,两眼直勾勾对视着她。那人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似乎在犹豫还要不要向她继续走来。几秒钟后,那人便改变主意,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谢伊愣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立即一踩油门儿追上去。好在因天气原因那车开得不快,她很快便跟上,她想,照这个速度,只要中间不被红灯所阻,她是不会跟丢的。

  谢伊把那车咬得很死,心里反复念着虞连的名字。自从上次在雪海梅林见过那人一面后,她就越来越坚信,那人就是虞连,整容后以一副新面目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的虞连。真的,除了虞连,她想象不出有谁那么惧怕她,那么怕被她认出来。抱定这样的信念,从那以后她的空余时间就几乎都花在了寻找虞连上,凡是虞连曾经爱去的地方她都去找过,但再也没见其影子。万料不到,就在她对这刻意的寻找已渐渐不抱希望的时候,他竟然出现在芙蓉花园的大门口……

  看上去怎么也不像巧合。从刚才的情形看,他好像一直在等她回来,好像还有话对她说,只是出于某种考虑他临时改变了主意,所以匆匆打车离去。

  他要见她!

  他有话要对她说!

  由此,谢伊更加确信他就是虞连。虽然有那么一刻,她也闪过一念,那人是别的什么人,甚至是坏人,但她无法让自己相信这一点,也无法想象那会是谁。除了虞连,她无法解释那人面对她注视时那种惊骇的逃跑,也无法解释他的雪夜等待和欲言又止的犹豫,还有那熟悉的身影,谢峭墓前的花篮……是的,无法解释的事太多了,

  谢伊甚而想到前不久北京一电台女主持人劝逃犯自首的事。一个杀人后潜逃11年的男子,在女主持人耐心温情的劝说下放弃继续逃匿的念头,最后在女主持人陪同下到公安机关投案自首,此事经媒体报道后。该主持人声名大震,其爱心也赢得了人们的尊敬。谢伊于是想,虞连是不是也想结束负案逃亡的狼狈生活?是不是也想通过她向警方投案自首,并借此使她在全国扬名?让她在全国出名,成为全国观众所熟知的大牌主持人,这可是虞连多年的梦想啊……

  此时此刻,谢伊真希望前面那人就是虞连,如果他真是虞连,那她一定要劝他投案自首,并告诉他身可以万劫不复,但心不可万劫不复。但,这决不是为了自己出名,而是为了虞连,为了良知、正义和法律,也是为了她死去的哥哥谢峭和所有被虞连杀害的人。和良知、正义、法律等等比起来,名利简直就太低俗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

  想到这里,谢伊忽然发现内心那种撞击感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心里一片宁静,是高原圣湖般的那种澄澈至净的宁静,但同时,她又感到有股力量正从身上什么地方泛溢开来,湖水似的,清凌凌漫遍全身……

  还好,已经过了好几个路口,她还紧紧咬着前面那辆绿黄相间的捷达出租车。这时雪更大了,不是一片片,而是一团团地砸向汽车砸向挡风玻璃,谢伊把刮雨器拨到了最大挡。

  出租车上了锦河东路,向西跑了大约一公里靠边停了下来。那人钻出车来,扭头看了看她的车子,然后跨上便道,面对风雪弥漫的锦河凝神瞩望。谢伊从车里打量,见他一直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瞩望,神情凝重而忧郁,看上去宛如屹立在风雪中的一尊黑色雕塑。至此,谢伊确信,他真是在等她。

  等她……

  谢伊心里一热,冲动地推开车门下了车。风雪巨浪似的扑面而来,几乎吹打得她眼睛都睁不开,只好用手挡在眼前,一看,那尊黑色雕塑已走到前面去了。

  马路上车流如织光影交错,寂寂的便道上只有他和她一前一后在风雪中走着。奇怪的是,那人后脑勺就像长了眼睛似的,她走快,他快走,她走慢,他慢走,始终和她保持15米左右的距离。这样大约走了一两百米,风雪越来越大。当走到路边一辆长安面包车旁边时,谢伊突然发现,那人不见了。

  谢伊心里“咯噔”了一下,迷茫地朝四周环顾,还凑到车窗前看了看,车里没人。接着转过身,眼光落到路基下用天然石材构建的人造石林和几株百年苍松上,继而落到河边石栏前的一张铁花长椅上。此刻,那张长椅正好被石栏柱上的工艺彩灯的光晕所笼罩,加上飞雪迷蒙,看上去恍若童话之境。看着那长椅,谢伊仿佛又回到从前那个中秋之夜——她和虞连就坐在那张椅子上,一边吃着月饼,一边执手数星观月,听松声石鸣,那是多么让人难忘的浪漫之夜啊……

  恍惚中,她看到虞连就站在铁花长椅前,背对她仰望那盏工艺彩灯。于是她涌起一股冲动,想大声喊叫他名字,可不知什么原因,她的声音没能冲破柔唇,只是在心间响起和回荡了一声就无声无息了。声音虽没出口,双脚却早已移动,踏着陡峭的石级一步一步往下走,她此时的感觉既像是从云端款款而降,又像是在穿过一道厚厚的漫天雪瀑,既真实,又虚幻……

  谢伊梦游似的踱到铁花长椅前,但椅前并无人影,只有瀑布似的飞雪和氤氲的光晕。风不知什么时候静了下来,静得如此深沉,如此出奇,仿佛能听见雪花落地和入水的声音。于是她凝神谛听,有如听着从宇宙深处传来的天籁。那是一种类似蚕食的沙沙声,微若游丝,神奇而又美妙绝伦。渐渐地,这声音不再若虚若幻,听上去是那么真实,那么贴近……哦,是脚步声,很轻很轻的脚步声,但她恍惚以为那是虞连,所以她依旧伫立,闭上眼,一脸幸福地仰天等待。须臾,一只手臂从后面抱住她,同时,一团芳香浓郁的毛巾捂住了她嘴鼻。直到此时,她的脑中都还闪过如此一念——

  虞连……

  虞……虞……连……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