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势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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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传奇故事



  

  子夜时分,银盆般的月亮越发明亮了,清风中的饶州街面渐渐地人稀车少冷清起来。市西康伯街此间也只剩个西瓜摊,支着盏15瓦的灯泡坚守夜生意。两个光膀子青年站在摊前,大口啃着西瓜解渴,一个随手将瓜皮一掼,似块冰样“嗞——”地滑出老远,直到撞上一人脚后方打住。

  “妈的,找死!哪个活腻了?”让西瓜皮撞了脚的人,即刻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

  来人20多岁,光头,身高体壮,浑身黑肉凸起。

  掼西瓜皮的一见来人这架势,晓得闯祸了。走近来的人叫叶盛元,是这街区一伙混混的老大,他身后还跟着俩凶神恶煞的同伴。不过,叶盛元的大名鲜为人知,人大多管他叫黑子。

  黑子走近来一看,这啃西瓜的源是两个假女人,瓜皮撞了下脚的小事,立马不同寻常起来。

  “哟,这不是道士帮的追命和铁手吗?这么晚还拿瓜皮当帖子,看来是在邀大哥陪着练两招!”黑子说的道士帮是指街区另一伙混混,他们都蓄着长发,并非啥子道士帮,这样说显然是在讥讽挖苦。

  两伙混混一心想争当本街区霸主,总想兼并对方,时不时会发生些争执,结果却往往平分秋色,谁也没讨到半点便宜。

  “黑子,别欺人太甚,我还怕你来着?”惹祸的外号“追命”的王龙恩,壮胆似的嚷道。他的裤裆早湿漉漉一片,好在月光下,准也看不见。

  “哟嚯,你小子还敢逞强,欠揍!”话音未落,黑子拳头就落在了王龙恩胸口。三对两,黑子自信揍得出这俩小子屎来,再让磕上三个响头,求爷饶命。

  不打就跑,往后哪有面见人?面子事关重大,就算挨顿揍,也得豪气一点,不能输了面子。

  追命铁手只得玩命了,几个人即刻拳来脚往打在一处。街面除拳头落在皮肉上的噗噗声外,还有不间断嘣出的脏话和嚎叫。

  胜负原本应立见分晓,然而黑子的算计出现了致命失误。嚎叫声在寂静街道传得很远,惊动了两个晚归的人,闻声迅速赶来加入格斗。

  来者是王龙恩那伙混混的老大刘耀祖,绰号白子,还有老二肖剑锋。

  四对三,优劣来了个大逆转。鼻青脸肿的黑子凶狠地抄起看家器械——短棒,白子旋即掏出了随身带着的砍刀。结果黑子肌肤上立马长了好几道血口,不得已只好落荒而逃。

  打不赢就想逃,世上哪有这种便宜事?白子即刻随身跟了上去,紧追不舍。

  身后脚步声如影随行,亡命窜逃的黑子不由心中发怵。顺街面既然没法甩掉,索性踅身拐入条弄堂。

  能打的黑子屁滚尿流望风而逃,这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多难得呀,白子哪会错过?紧随其后追了进来。

  弄堂路面凹凸难行,惊慌狂奔的黑子,突然“啊哟”一声,随即跌了个嘴啃泥。

  黑子似听见了自己骨头折断的声音。摔倒后,他挣扎着想爬起来,立刻意识到这声音并非虚幻,而是真真切切发生了的——他的腿断了。

  追上来的白子顺势从后面狠命蹬了黑子一脚,再次跌倒的黑子仍顽强翻身坐了起来,胸口又扎实挨了下,紧跟着白子的大脚丫就踏在他胸膛上了。

  黑子用手臂使劲一扫,这一招出乎白子意料,跌得他四脚朝天。可他的动作显然比黑子敏捷得多。黑子还在弓腰时他已站起了,即刻来个上勾拳,不等黑子仰面倒地跟着再赏一脚。黑子就倏地飞进了旁边的臭水沟,动了动,再也没力气爬起来了。

  白子“嗤嗤”笑着,向前跨了一步,不料脚底一滑,猫腰拾起见是短棒,就捏在了手里,俯过身凑近黑子,用棒捅着这个可怜虫,进他脸上啐了一口唾沫。

  这当口,街面上殴打的五人,已被警察押上了警车。这是有好事者见街上发生斗殴,赶紧拨打“110”,警察即刻赶了来。可事并没完,警车离开现场不久,报警电话又打了进来,说黑子讣打死在天堂巷了。

  真死了人?警察又火速赶了回去。巷子里静悄悄的,似已无生命痕迹。在臭水沟,警察果真找到了黑子,好像还有微弱的心跳。待“120”赶到将臭气熏天的黑子往医院送,途中他就断气了。

  警察赶紧将抓来的几个一审。黑子原也参与了斗殴,当然还有白子,只是谁也没留意他们俩到底咋回事,说不清黑子怎会死在臭水沟的。

  刻不容缓,必须立即抓到杀人疑凶白子。

  结果警察扑了个空,白子并未在家。他老婆说他回来了一下就匆忙走了,弄不清他又去了哪里。

  案情立即通告了下去。警察这下可被白子害惨了,整晚在火车站、汽车站及机场等交通要道布控,静候鱼儿自投罗网,结果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白忙活。

  其实那会儿,白子浑身兴奋地回到街面,随即从凑热闹的人那儿听到,几个兄弟全让“110”逮走了,心脏倏地缩了起来:玩得恐怕有点过火,动了刀子,问题就严重了。正当心没着落时,警察又来了,是直奔天堂巷,接着“120”也“呜呀呜呀”赶到了弄堂口。

  不一会儿,白子就晓得是死人了,顿时木那儿。他意识到大祸临头,就赶紧跑回家拿上点钱。等警察找上门,他早不知飞哪去了。

  

  二

  

  叶盛元的死,用惨不忍睹形容最恰当。死者手臂、肩膀、后背、前胸等处的刀伤共有12处之多,还有踢伤、踩伤,当然这净是皮外伤,致命的在脑部,死者天灵盖遭到了致命一击。初步判断凶手使用的是棍子,用劲之大下手之狠,直接导致伤者颅骨破裂出血死亡。事后的现场勘查中,警察在案发处清洁工尚未来得及清理的垃圾窖里,果真找到了那沾满血迹的短棒。

  叶盛元的死,显然不是那打架斗殴的几个家伙造成的,他们当时都未离开过现场。真相明摆着的,刘耀祖打死了叶盛元。

  市刑警支队的支队长方兰弋在案发当晚,同样忙了个通宵。疑凶明了后,她立即带人对刘耀祖可能落脚的地方进行守候。结果,事与愿违,刘耀祖并未出现。

  显而易见,对警察而言,能否尽快抓捕刘耀祖,对案子的侦破可谓意义重大。

  方兰弋全然顾不上让疲惫的身体稍休息下,与副支队长张晓一起,即刻着手对肖剑锋等人再次进行了审讯:除亲戚,刘耀祖还有哪些可落脚地方。几个人各自说出自认为白子的落脚之处,刑警们据此立即采取了行动,却屡屡扑空。

  最后,肖剑锋想起了刘耀祖有个相好叫金青青,是温馨休闲屋的坐台小姐。

  方兰弋一行走进休闲屋时,吓得为顾客服务的按摩小姐和享受服务的顾客都慌了手脚。不过,他们并未理会房间里悉悉窣窣的声响,而是直奔老板室。

  一个挺着滚圆肚子的男人,见突然间掘进这么多警察,呆了。片刻后就忙不迭地让座:“我们事先并未接到要检查的通知呀?”

  “过去检查,都事先通知吗?”方兰弋对老板的慌乱视而不见,顾自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惯常是的,要不然,到处乱得乌七八糟成什么样子。”老板镇定后,笑成了弥勒佛,掏出香烟挨个递,遭张晓他们拒绝,有点慌神了,“我跟你们弋江分局的洪政委可是老熟人,往常都是他带队的。”

  方兰弋懒得理他,朝张晓一努嘴。

  张晓欠了欠身子说:“今天洪政委不会来了。”看到老板脸刷地白了,笑了起来,“别紧张,我们是刑警支队的。来这里主要是想了解一下金青青。”

  弄清来意,老板顿时鲜活起来:“哦,找金青青啊,她辞职已有段时间了。”

  “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张晓性急地追问道。

  “可能回漯凌市了吧。”

  “你现在能同她联系上吗?”

  “我还留有她的手机号码。”老板说完掏出手机,拨过号旋即泄气了,“糟糕,已停机了。”

  “那……”方兰弋插嘴问道,“请介绍一下她的情况。”

  “她来这里打工有年把时间,技术那是没说的。父母好像是漯凌市什么机械制造厂的工人吧,具体的不太清楚。”老板讨好地笑了笑,“你们也晓得,干这行,没哪个小姐会傻得透露真实情况的。”

  “那她的样子?”方兰弋问。

  “样子嘛……”老板一下子不知该如何表达清楚,“哦,对了,我这里有她的照片。”说完赶紧到办公桌抽屉里拿出张照片来,“就是这位。”

  方兰弋接过一看,挺纯的一个女孩。“这张照片我要带走。”她把照片塞进包里。

  漯凌与饶州,两市相距540公里。出了休闲屋,方兰弋决定即刻动身前往。拂晓时分,他们就出现在了漯凌街头。匆匆吃过早点,就直奔市刑警支队了。

  市刑警支队王队长听了方兰弋的情况通报,立刻将目标锁定在东风机械制造厂。这是漯凌市唯一的机械制造厂。

  方兰弋一行在王队长带领下,来到了厂子所辖街区,找到片警一了解,才晓得是个大厂,职工连同家属上万号人。厂子是东北迁来的,大部分职工都姓金。

  方兰弋顿时急了,赶紧掏出金青青照片递过去。片警接过照片说:“有照片就好办,你们先喝点茶,放松一下。我这就去找厂区居委会主任。”

  半个小时后,片警兴冲冲跑了进来:“找到了。居委会主任很肯定地告诉我,这个女孩不叫金青青,叫金延萍,前阵子刚从外面回来,家住厂区28号楼。”

  “哦,名字有出入,这挺正常的。”方兰弋说完,谢过王队长,跟着片警来到厂区28号楼。

  “我打听清楚了,就是3楼安了铝合金封闭窗的那户。据居委会主任说,她好像没住在家里,不过天天会回来一下。”片警指着3楼的铝合金封闭窗说。

  片警离开后,方兰弋观察了一下周围地形,将6人以警车为依托,分成两个伏击点。她与女刑警李芸、年轻刑警余明一组,张晓与另两位刑警一组,在进出28号楼的两要道不起眼的角落,进行蹲坑守候。

  这种事,最枯燥乏味,挨到天黑,目标也未出现,肚子早已饥肠辘辘了。方兰弋只好让他们轮换着去吃饭。没想饭刚吃一半,手机响了,目标出现。

  方兰弋几个人赶紧放下饭碗,紧麻溜赶回来了。

  “方队,金延萍进去了。”张晓指着那亮着光的窗户,兴奋地问,“要不要上去抓?”

  “不,盯着就行。”方兰弋想了下说。惊动金延萍,如刘耀祖真同她在一起,就会闻风而逃,到时可就麻烦了。

  过了20分钟,金延萍出现在了楼梯口,并未觉察到已被盯梢,顾自快步径直朝前走。

  方兰弋他们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忽儿有辆出租车迎面驶了过来,没曾想金延萍举手一招,很快钻进车里了。

  张晓几个旋即百米冲刺般返身跑回警车,发动起来,加速追了上去。方兰弋警车停在另一条道上,等开车再来追时,早被张晓他们拉下了一截。

  出租车出了厂区,走的是条单行道,车流太密,根本无法进行超车尾随。

  约30分钟,出租车突然停在了一个人流密集处。金延萍从车里出来,旋即坐上一辆摩的,朝着一条小巷呼啸而去。

  眼瞅着鱼儿就要从网里溜了,张晓一着急,警车倏地朝还停在那儿等客的几辆摩托冲了过去。

  摩托车主见状,以为是交警扣车来了,赶紧发动起摩托,转瞬间就没了踪影。

  “人呢?”方兰弋赶到后,见张晓他们在那儿直跺脚,问道。

  “就在这儿下的车,随即上了辆摩托朝小巷走了,等我们过来也想雇辆摩托去追,这帮混蛋跑得比兔崽子还快。真他妈的见鬼。”张晓比手划脚地说着,急得要命。

  方兰弋四下望望,此处是城乡结合部,从坐饮食摊吃饭的顾客样子看,净是些五湖四海来的务工者,冷静思考了一下说:“这样吧,刚才见你们就跑的摩托,肯定还会再回这儿来,到时候一问,就知道是哪位车主把金延萍送哪去了。”

  好主意。几个人赶紧把警车开得远远的,然后又悄悄逗留在附近,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焦急地等着摩托车主重回旧址。过了十几分钟,有辆摩托慢慢开过来,车主东张西望了下,熄火后坐在了车座上等客。接着一辆,又一辆,再一辆,共有四辆停在了那儿。

  方兰弋朝张晓一挥手,几个人迅速围了上去。

  “刚才是谁送了一位小姐?”方兰弋朝小巷子一指,“去那儿?”

  几个车主见势不妙,发动起摩托还想溜。张晓哪会再给他们机会,手一按坐垫:“别动。”

  “警察同志,我下岗又失业,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买米都没钱,实在没得办法。别扣我的车,下次再不违规了,行不?”一位中年车主带着哭腔求情道。

  “你违没违规,不关我的事。我不是来检查营运市场秩序,是来找人的。”方兰弋估计他就是刚才载金延萍的车主,“你刚才把那位小姐送到哪去了?”

  “我记不清了。”车主一听不是扣车的,就有点泼皮了,“警察同志,家里还等着我赚钱买米下锅呢?”

  “这够了吧?”方兰弋从口袋里掏出张崭新的百元大钞,用手指一弹,是“啪”的一声响,然后举到他面前,“告诉我,把她送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晓得。”车主眼睛发亮,伸手夺过钱,摩挲了几下,往衬衣口袋里一塞,“我一直把她送到楼下。在不远处,这就带你们去。”

  车主领着方兰弋一行,好一阵七弯八拐,最后停在了栋宿舍楼前。车主指着楼梯口说:“她就是从这儿进去的。”

  “你肯定没搞错?”方兰弋问。

  “我肯定。”车主拍拍胸脯说,“这带我太熟悉了。就像你给我的钞票,闭上眼睛,也不会将100的跟50的弄混的。”

  “那好吧,这儿没你的事了。”打发走车主,方兰弋同张晓几个商量怎样动手。当然,先得弄清金延萍在几楼,左边还是右边。

  “你们准备好,现在我就去敲1楼的门。”行动方案反复敲定后,方兰弋说,然后走到1楼左单元的一扇防盗门前,摁下了门铃。

  “谁啊?”里面传出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阿姨,对不起,打扰一下。我是来找朋友的,麻烦你开下门好吗?”方兰弋声音甜甜的。

  门开了,一个老太太出现在门口,“你找谁?”

  “哦,找下金延萍。就是这位。”方兰弋从口袋里掏出金延萍照片递了过去。

  老太太拿过照片,光线太暗,随手打开客厅大灯,亮光从里面射了出来。她把照片放到一尺开外,仔细看了看,“是她呀,几天前租的房。上午我去收卫生费,还欠5毛钱没找给她呢。”说完,一指方兰弋身后,“5楼,那边。”

  “阿姨,我想再问下,是不是有个脸上——”方兰弋指了指左颊,“长了疤的人,同我朋友在一起?”

  “没错。”老太太肯定道,随后好心提醒说,“你得要小心,那人可凶了,别惹着他。”

  “谢谢了,阿姨。”方兰弋道过谢,老太太把门关上了。

  几个又悄悄退回到院里,准备推敲一下抓捕行动。

  “我们这就上去,还用得着费那脑筋。”张晓性急地说。

  “别大意。”方兰弋立刻制止道,“抓杀人犯可不是闹着玩的。别忘了刘耀祖是个极端凶残的家伙。”

  “你就放宽心吧,方队。”张晓拍拍腰里的枪,“难道是烧火棍?别看这家伙平时挺横,见到我们不发酥那才叫怪呢。”

  敲定好抓捕细节,方兰弋盘算后觉得无盲点,随即起身前往5楼。她走前,男的居中,李芸断后。

  轻手轻脚到了5楼,方兰弋举手示意,要他们止步,由她前去摁响门铃。

  “找谁呀?”里面传出了年轻女子的声音。

  “是楼下大妈的女儿,上午我妈来收卫生费,还差5毛钱呢。我给你送来了。”

  “5毛钱就算了,还麻烦给送来,真是的。”声音传出,门也开了,金延萍笑盈盈地站在门口。刹那间,张晓几个像早瞄准猎物的猎豹,闪电般纵过来,撞开她冲进了屋里。

  刘耀祖刚想反抗,一下子就被掀翻了,几只大手死死摁住他的头,紧接着双手就给扭到背后,往上使劲一提,“咔嚓”铐上了。

  这当口方兰弋站在门口,目睹了全过程,用时不到1分钟。不过,她并不惊讶,刑警随时都同死神打交道,没这两下子,还敢吃这碗饭?那简直是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抓捕刘耀祖,意想不到会如此顺利,大伙儿全给高兴坏了。可从漯凌赶回饶州,再按部就班一审,麻烦就来了。

  刘耀祖说,他不否认在黑子身上开过几道口子,在弄堂里也确实揍了他一顿,但绝对没有用短棒打他的头。

  方兰弋即刻戳穿了他的鬼话,凶器——短棒上的指纹,通过比对就是他的。

  刘耀祖说,他只是拿短棒捅了捅黑子的胸部,随手就扔进了垃圾窖。

  “不是捅黑子的胸部,是打他的脑壳。”

  刘耀祖说,这玩笑可开大了。打脑壳,那会死人的,他又不是3岁小孩,哪会不明白这道理。还说,根本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照他意思只想教训一下叶盛元,毫无要打死他的必要,言下之意,叶盛元的死纯属意外。当然,如是用棍子使劲打脑壳,那就绝对不能算是意外了。

  避重就轻,罪犯惯用伎俩。要是一审就像竹筒里的豆子一股脑儿全倒出来,那叫脑瓜有毛病,活得不耐烦了。方兰弋认为,打笃定打了,只是没意识到下手过狠,现今关系自家性命,唯有拼死抵赖了。照此推理,刑警们审了又审,然而刘耀祖口紧得很,让审讯者白白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三

  

  刘耀祖顽固到底,让原本以为只要有足够耐心,就能使他伏法认罪的警察,一下也没了办法。对喽,不是有目击证人打过报警电话吗?如果目击证人能出来指证,那这个拼死抵赖的家伙,还不跟遭霜打的茄子样,立马蔫了?

  报警人用的是小灵通,张晓查过电话号码,即刻就去找街区片警了。

  目击证人就住天堂巷,女的,叫冯三妹。干的事,让张晓压根没想到,会是踩黄包车的。找到她一了解,原来她那会儿刚收车从北面的沿河西路回家。这天堂巷的位置东西朝向,与康伯、沿河西路两街道的位置,就像“工”字,巷子是竖,康伯街和沿河西路是横。她看见在距家门20来米处,月光下白子打了什么人后,匆匆朝南面的康伯街走了。经过那儿刹住车仔细一瞧,见有个人躺地上,用电筒一照,黑子躺在臭水沟,满脸净是血,赶紧使劲连蹬着踏板离开。到家门口下车后,想想不对头,就打了报警电话。

  问题的关键,是她不想去指证白子。大家生活在同一街区,抬头不见低头见,指证的压力实在太大,以后日子还咋过?况且,目前她已经受到威胁了。

  张晓费尽口舌也终归徒劳,冯三妹非常固执,她决不会出面来指证刘耀祖。

  方兰弋听了汇报,决定亲自去一趟,详细了解一下,寻机设法动员冯三妹出面指证。她换上便装,走进了天堂路,立刻意识到啥叫卫生死角了。

  路面2米来宽,原本铺就了鹅卵石,现已残缺不全,凹凸难行。路两边,因下水道淤堵,居民排出的生活污水,积在那儿臭气冲天,蚊子围着污水嗡嗡个不停。更有甚者,成堆的垃圾处老鼠大白天竟怡然自得地享受着人类遗弃的美味佳肴。

  冯三妹住天堂路186号,门牌就钉在灰不溜秋的门楣上,门柱布满虫眼已多处霉烂。陈旧木门上最醒目的,是一大片粪便斑迹。

  这是天堂吗?方兰弋觉得地狱恐怕也就这样子了。

  门虚掩着,推开门进到里边,是个小小的院子。院子一角,有些破旧盆罐,从中冒出好几丛翠绿。方兰弋起先以为是盆景,颇感意外,仔细一瞧,居然是野草。

  黄包车停在院中央,冯二妹像让啥事给耽搁住,要不哪会舍得躲家里休息,早上街揽活了。女人踩黄包车,本市很少见,看样子如不是走投无路,她不会选择这职业。

  院子里没人。方兰弋咳了声,冯三妹很快就走了出来,她40来岁,头发短短的,长年风吹日晒,又从事体力劳动,使她几乎没了女人的特征:皮肤粗糙,肌肉发达,手脚粗大。如不开口说话,真的一下很难辨别出她是个女性。

  冯三妹猝然一见有个靓女站在院卫,且压根不认识,吃了一惊,“你是……”

  不凡的气质,身着便装越发衬出方兰弋的高雅。恰好在她脚边有一大块鸡刨食留下的肮脏,使得整个画面反差强烈,极不协调。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方兰弋招呼后,掏出警官证递过去。

  “我同你们警察已没啥好说的了。”冯三妹没想到方兰弋会是警察。呆了下并未伸手去接,就扯着沙哑的嗓门嚷道。显然,张晓的打扰,已使她心存顾忌了。

  “对不起,这是我们的工作,希望你能够理解。”方兰弋将证塞回口袋,抱歉地笑道。

  冯三妹让方兰弋的笑感染了,回笑了一下。迟疑了一会儿搬过两张小竹椅来。

  方兰弋安详地坐在污迹斑斑的竹椅上,耐心地等着冯三妹开口。

  “这事,你们也太烦人了。我还得攒钱吃饭,跟你们旱涝保收可不一样。”生活的艰辛使冯三妹显得又倦又躁,说起话来粗鲁尖酸,然后坐那儿重重喘着粗气。不过,这是一个好兆头,是愿意交谈的开始。果不其然,她接着说道,“先前已有警察找过我了。既然你想听,再说一遍也无妨。”

  冯三妹叙说目击经过时,屋里传出剧烈咳嗽声,那咳嗽明显带着警告意味。果然,冯三妹即刻住嘴了,不过,又随口溜出句来,“那个家伙死了好,不然得坑死别人。”

  “你这臭婆娘,又在嚼舌根了,还要不要让我们活?”咳嗽起不了作用,里面的人就骂骂咧咧起来。

  这人肯定是冯三妹的丈夫李群明。方兰弋已从张晓那儿获悉,他在帮人干活时致残丧失了劳动能力,却未获一分钱赔偿,那老板破产了,现今他只能依靠低保补贴,家境就此也每况愈下,拮据得要命。冯三妹确有两把子力气,有力气,手就不灵巧了,除去蹬黄包车似乎干不成别的什么,她不仅要承担丈夫维持生命的医药费,还有一对儿女需抚养。女儿大了,已18岁,并不懂事,因厌倦读书辍学后,哪怕闲得发慌,也无意帮母亲分忧;儿子尚小,只有11岁。

  李群明或许清楚,光暗示怕难以让冯三妹闭嘴,迫不得已就出来了。一眼看去,跟个人干似的,枯瘦,皮肤蜡黄,身子佝偻着,火气还特大。他瞧见方兰弋是一愣,似没料到警察会是个漂亮女子。

  “不好意思,又来打扰你了。”方兰弋抱歉道。

  李群明哼了声,算是认可了方兰弋的话。

  “我是市刑警支队的方兰弋,听说你们受到威胁,来此是想了解下,到底是谁在威胁你们。”

  “不仅仅是威胁,日子简直没法过了。”李群明瞥了下闷声不响的冯三妹,“都一个街坊的,这事太得罪人,让大家戳脊梁骨,往后咋还有面抬头做人。这死婆娘脑子犯晕,真是害死人了。”

  “你给我死回屋里去!”当着陌生人,冯三妹面子哪还挂得住,气汹汹嚷道,“你说谁害死人了,呃?”李群明没准触动了她那根敏感的神经,反正,冯三妹突然怒不可遏起来。

  李群明靠冯三妹养活,见她给自己脸色看,哪还招架得住?翻了下白眼,就气哼哼极不情愿地回屋里去了。

  “你能否去下我们队里,作个笔录?”方兰弋见事情似有转机,赶紧趁热打铁。

  “我不会去的。”冯三妹拒绝得很干脆,瞥了眼大门又说,“到时,还得再受骚扰,你们又不管。”

  “我们不会坐视不管,如果他们胆敢再来骚扰的话。”

  “咋样管,你能保证我们不再受到威胁?”冯二妹打心眼里不信方兰弋的话,“你连是谁还不清楚呢。”

  “要搞清楚这个并不难。”方兰弋不得不承认,冯三妹说对了,警察确实也无法时刻保护证人,只能起震撼作用,“当然,若你能提供点线索,由我们去严厉警告骚扰者,这种事就不再会发生了。”

  冯三妹没吭声,抿起嘴,斜了下方兰弋说:“我不会再把自个儿弄得里外不是人,提供啥线索,更不会去指证白子,你就别费这心了。”随后她将视线固定在大门旁的坏椅破盆上,不再搭理方兰弋。

  僵成话也没法说了,傻坐着不仅于事无补,还弄得挺尴尬。无奈,方兰弋只得选择离开。

  方兰弋先头是从康伯街进天堂巷的,出冯三妹家院门,她径直就朝沿河西路走了。行了约20米,路面被开挖了条宽约50公分、深有60来公分的沟,上面搁了几块木板,遮住大半个沟面,用于通行。据刘耀祖交代,叶盛元是不慎踩进这沟里给折断脚的。沟不远有个垃圾窖,凶器就从那里面找到的。此时艳阳高照,垃圾正在迅速发酵,味道飘散开来,空气中弥漫着肉类腐烂的恶臭气,还混杂着些说不出的味道。

  疑凶刘耀祖的家,就在沿河西路。

  方兰弋出弄堂口,沿街面走了40来米,就到刘耀祖家了。这是栋老式两层的木结构房子,下面拆开修修补补了一下,改成间杂货店,面积约有20来平方。

  站在店门口,方兰弋见有位20来岁穿着蓝碎花衬衣的女子,睁着迟滞的眼睛茫然望着电视。她表情木然,盯着看了好一阵,她也未觉察到,不得已方兰弋只好轻轻咳了声。

  女子闻声扭过头,见有顾客站柜台前,便问,“你要买点什么?”

  “你是陈玲香吧?”方兰弋问。见她点了点头,方兰弋掏出警官证递过去说,“我是市刑警支队的,想找你了解下情况。”

  陈玲香赶忙站起来,接过看了看又还给了方兰弋,请她进里边坐。

  方兰弋坐下后,并未开口问话,只是在注视着她神色变化。

  陈玲香给看得满身不自在,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想了解些什么情况?”

  “我想知道,是不是你指使与刘耀祖一同混的人,去骚扰威胁冯三妹的?”

  “我没有。”陈玲香性急地分辩道:“与白子一同混的,确实去过冯三妹家骚扰威胁,还砸坏了她家一些什么东西。我知道后,立即制止了他们的无理取闹。谢天谢地,那混蛋总算遭报应了。”

  “谁总算遭报应了?”

  “白子。”

  “他是你丈夫,我不信你会眼睁睁地看着他犯死罪被捕而无动于衷。”

  “无动于衷?算你说对了,我巴不得他现在就死。”陈玲香脸上有种恶毒的怨恨。

  “这我就不明白了。”

  “你结了婚吗?”

  “这有关系吗?”

  “如果一个女人成为恶棍的妻子,那她这辈子就等于进地狱里了。过去,我可不这样邋遢,是个人见人夸的好姑娘。那会儿,白子天天死缠烂打的,当然,我父母是坚决反对。结果,他借喝了点酒装疯卖傻上门寻事,把我父亲打成骨折,还对我体弱多病的母亲动拳头,说如果我不嫁给他,就天天上门来闹得我家鸡犬不宁,还说他不敢保证,下次不会再度失手,把我父亲打瘫掉。无奈,为了父母亲过上安稳日子,我只得往火坑里跳了。”

  这时,有个顾客来买东西。买了东西顾客并没要走的意思,眼瞅着方兰弋,或许想弄清咋会有这么个醒目女子,坐在陈玲香这儿闲聊。

  方兰弋很是恼火,直盯着顾客的眼睛。顾客受不住,只得悻悻离开了。

  “我嫁给这混蛋后,”陈玲香继续说道,“他说我父母让他很没面子,从此我就没过一天好日子。现在好了,这混蛋吃饱了撑得难受自寻死路,他活该!与冯三妹报不报警有啥关系,我犯得着找人去威胁她?”

  “当然有关系。”方兰弋兜出了底牌,想看看陈玲香会作何反应,“刘耀祖杀了人,却不承认。在他行凶时,只有冯二妹看到了。如果冯三妹受到威胁,不敢出来指证,对刘耀祖是有利的。”

  “证据确凿,那混蛋不承认管屁用!零口供你们不也可以根据事实来定他罪的吗?”

  陈玲香这话出乎方兰弋意料,不山注视着那双因怨恨而膨胀开的眼睛,它在释放着已憋馊掉的怒火。

  陈玲香避开方兰弋视线,顾自发泄她的愤懑,“这种人早晚得挨枪子。晚死不如早死,等于是为街区做了件善事,我也好趁早获得解脱。”

  “你很恨刘耀祖,对吗?”陈玲香强烈的怨恨,让方兰弋觉得有点儿不可理喻,“为父母的事?”

  “父母的事,只是一个方面。那混蛋对我父母极不尊重,叫我父亲‘猪头’叫我母亲‘骚狗’。当然,主要是我们娘俩。”陈玲香环顾了下简陋店面,伤感地说,“这么间小店,成天守着,吃饭都成问题,他还常常要钱,如我不给——”她看了方兰弋一眼,撩起裤角,上面有大块淤青,再用手指指肚子和胸脯,“就往死里打,还时常拿女儿出气。迟早我得让那混蛋打死,到时我女儿就可怜了。唉——”

  “咋会这样?”方兰弋难以想象,身为丈夫父亲,哪会对妻女如此无情狠心,“那刘耀祖自个儿成天干些什么呢?”

  “什么也不干,整天游手好闲,惹是生非。要么就去酗酒、赌钱。”

  “什么也不干,他哪来的钱?”

  “这就是那混蛋打我的原因。他常要钱,我把钱藏起来,他就到处找,找不到就打得我满地滚。”

  “那你给他钱不就得啦。”方兰弋蛮困惑的。

  “总共就一点点钱,进货都成问题。再让他拿去酗酒、赌博,我们俩就得喝西北风了。”

  “真见鬼,世上哪会有这种男人。”方兰弋气愤地嚷了句,“那他,常在哪儿,都同些什么人赌呢?”

  “在‘吻你’娱乐厅,就市子口边上。那混蛋常与一帮同混的家伙在那儿聚赌。”

  

  四

  

  离开陈玲香,方兰弋郁闷压抑得要命,刘耀祖简直就是人渣!从陈玲香的样子看,或许确实没参与过威胁冯三妹,恐怕是与刘耀祖一同混的人擅自所为。应去趟那儿,设法弄清楚去威胁骚扰冯三妹的究竟是哪些人,并严厉警告他们,好使冯三妹无所顾忌地去指证,让那真该死的混蛋,尽早受到严惩。

  “吻你”娱乐厅,名字浪漫,场地邋遢,兼营网吧、饭馆及舞厅。走进门厅,方兰弋立刻感到光线过暗,通风差空气污浊,有股子怪味。

  网吧里有几个少年沉醉其中,舞厅空空如野,餐馆桌子大都闲着,只一张有四人坐那儿喝啤酒,一个女服务员殷勤地站在旁边。方兰弋进来,立刻吸住了他们的眼球,毫不掩饰对她的兴趣。

  方兰弋权当没看见,顾自找张桌子坐下来,旋即也感觉到有点儿饿了,掏出手机一看,已时近中午,就举手冲女服务员招了招。

  服务员走近来,方兰弋要了听百事可乐,点了一荤一素两个菜。

  服务员拿着菜单前往厨房时,方兰弋随身跟了上去。在走廊上截住她后,掏出了警官证。

  方兰弋拦住去路,让服务员特恼火,看也没看就抬手粗鲁地一扒。

  服务员太过无礼,方兰弋火来了,顺势扣住手腕,捏紧了使劲一转,痛得她“啊哟”一声怪叫,龇牙咧嘴起来。

  服务员给方兰弋的蛮横镇住了。听到让找个清静地方有话要问,就赶紧领着来到一条僻静的走廊上。

  “刚才那几个,是不是同白子一起混的人?”方兰弋板着脸问道。

  服务员点了点头。

  “他们在这儿肯定谈论过白子的事,对吧?”

  “是,他们前段时间经常谈论。”

  “你听到他们谈论过冯二妹吗?”

  “前阵子谈论过,他们说原本是想给那女车夫点颜色看,让她明白点别跟自个儿过不去,结果吃力没讨着好,给白子老婆骂了一顿。”

  “‘前阵子’,大概是什么时候?”

  “大概个把星期前吧。”

  “个把星期前?”方兰弋想了下,可那门上粪迹显然是近两天的事,“你是否听他们谈起过,近两天谁把粪泼到冯二妹门上了?”

  “刚才还在说这事呢,他们也奇怪,不知道是哪个缺德鬼,那种伤天害理的事也做得出。”

  “他们还议论过什么,比如说黑子死在弄堂里的事。”

  “确实议论过。他们说,谁也没想到白子咋会那么心狠。伤点皮肉蛮正常,把人给打死了,那可绝对不行,是要偿命的。”

  “还有什么?”

  “别的嘛,我就不太晓得了。”

  “别跟他们说我问过你这些。”方兰弋见从她嘴里再掏不出什么,便警告后离开了。

  菜摆上桌,方兰弋打开饮料,侧身对着喝啤酒的那几个人,顾自品尝起来。那个女服务员,在随后给那桌上菜时,显然未信守诺言嘀咕了些啥,几个人倏地全冲她扭过头来。

  他们很快地站起身,像企鹅一样摇晃着径直走过来。有个嘴里叼着烟的家伙,眼睛直勾勾盯着方兰弋,撇着嘴道:“嗨,美女,打听大哥干吗,是不是太寂寞了?”

  方兰弋注意到那女服务员恐慌地向这边望一眼,很快不见了踪影,肯定是意识到自个儿闯祸躲开了。

  几个家伙越摇越近,近得几乎挨着方兰弋了。

  “滚一边去。”方兰弋皱起眉头,阴着脸说。

  没人理睬方兰弋的警告,他们嘴里的酒气烟味混合着口臭,直往她鼻孔里钻。

  “美女,你该不会是黑子的情妇吧。那混蛋自个儿溜进去天堂享清福,丢下你不管,真他妈的狠心呀,这也是人干的事?”

  方兰弋冷冷地注视着围住自己的几个无赖,看他们在嚣张地自演自唱。

  “别那么冷冰冰的,大哥给你焐一下,保管浑身有使不完的激情。”一个家伙油腔滑调道,惹得他的同伴“嗷”地怪叫着起哄。

  这家伙得意极了,伸出鸡爪般的手来。看那样子是想摸一下方兰弋冷酷的脸。

  “别他妈的找死!”声音从入口处传来,肖剑锋快得跟逃命般,瞬间就蹿到了桌边,“都滚一边去!”

  几个无赖被骂得一愣,缩回了身子。肖剑锋赶紧向方兰弋道歉道:“我这几个兄弟有眼无珠,不知是队长光临,真他妈的该死!”骂完讨好地做了个清的手势,“这儿太脏,哪能委屈美女在此用餐。”

  来到稍干净点的房间。肖剑锋说:“我说队长,有事招呼下,我还不屁颠屁颠紧麻溜往你那儿跑,犯得着亲自来嘛。”

  方兰弋没接碴,刚才的粗鲁冒犯令她还很不舒服,脸色仍旧很难看,“聚众斗殴,威胁证人,你们是否嫌活得太自在,还想蹲笼子里去享福?为什么威胁骚扰冯三妹?”

  “队长言重了,我们哪敢呀。”肖剑锋见方兰弋板着脸,口气好严厉,只得放老实了,“是去冯三妹家闹过一次。”

  “一次?恐怕不对吧。泼到她家门上的粪,算是咋回事?”

  “这跟我们没关系。”肖剑锋赶紧矢口否认,“这事我听说过,但绝对不是我们干的。”

  “不是你们干的,那是谁干的?”方兰弋脸依然绷得紧紧的。

  “队长,这我哪知道呀。”肖剑锋一副被冤枉的样子,“上次去闹事,本是想帮白子一把,不料给他老婆骂了一顿,谁还会再去做那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你们帮刘耀祖,他老婆干吗骂你们?”

  “她恨白子,我们去闹,冯三妹说不准真就不敢去指证白子了。到时白子侥幸出来,她就得遭殃。”

  “为什么?”方兰弋问道。虽已从陈玲香那儿知晓了原委,但仍想核实一下,陈玲香的话不可全信,没准是在欲盖弥彰。

  “还不是为几个钱嘛。”肖剑锋不屑道,“女人与男人观念差别太大。居家过日子,女人向来摆第一,对个男人来说,朋友与面子是最要紧的。白子平日里不太爱惜钱,有时未免手头紧,陈玲香抠得很,白子脾气暴躁,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你承认是你们砸坏冯三妹家东西的,而对泼到她门上的粪——”方兰弋听肖剑锋所说的意思与陈玲香相同,就转了话头盯着他问,“为什么要推个一干二净,没胆量承认?”

  “砸坏东西是真,泼粪绝对没有。”肖剑锋性急地发誓道,“发生泼粪的事,我问过所有弟兄,全一头雾水。我信他们的话,这帮家伙平时的确挺想露面,可啥合适啥不合适,心里也该是有谱的。”

  “那门上的粪迹是明摆的,你们没干,那会是谁干的?”方兰弋感觉肖剑锋像在鉖,冷酷地注视着他说,“你们的目的非常清楚,就是不断地骚扰威胁,迫使冯三妹不敢去指证。”

  “队长,我清楚你信不过。我们平时确会惹点是非,可往人家门上泼粪,按风俗习惯,是最恶毒的侮辱诅咒方式。冯二妹又没挖我们家祖坟,犯得着那么损?不过……”

  “不过什么?”

  “说句实在话,没准冯二妹不去指证,是出于感激白子呢。”

  “感激?这话我就不明白了。”

  “我听说,只是听说啊,没亲眼见过,黑子正在追她女儿呢。冯三妹当然是拼死反对,可这种事光反对有啥子用?这下好了,黑子让白子打发上了西天,恰好卸掉她一块心病。”

  “你既然没亲眼所见,岂能这般肯定黑子在追冯三妹女儿?”

  “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街区大家闲着没事,黑子向来是个挺不错的话题,出这种事,最来劲的了。”

  “那泼粪的事,你总该给我个说法吧?”方兰弋紧盯着话题不放。

  “这个,我还真没个说法。我猜是有人在故意栽赃。”肖剑锋思忖了下说,“做人嘛,哪会不得罪人。那些平时嫌我们的人,想借机把事闹大,也没准是冲冯三妹去的。她平日里做事冲动,劲大泼辣,脑袋少根筋,得罪了人家自己还不知道呢,这下好了,乘我们闹事把粪泼到她家门上,出口怨气,这不是挺正常的嘛。”

  挺正常?方兰弋想想,肖剑锋的话像有几分在理。可这于事无补,冯三妹照旧不会去指证刘耀祖。

  离开“吻你”,方兰弋回到队里,已是下午上班时间了。上午了解的情况看似不少,其实收获甚微,与初衷更是大相径庭。

  方兰弋有点儿沮丧,思忖着怎样来突破刘耀祖或是冯三妹时,张晓忽儿闯了进来。他刚刚提审疑凶回来,说刘耀祖死活拒绝承认,审讯怕要彻底僵了。

  “方队,这起案子提审延长期很快要到了,现在是不是可以写提请批准逮捕书,连同案卷材料、证据送检察院?”

  “可以是可以。”方兰弋想了下说,“只是少了犯罪嫌疑人的供述。”

  “案子可以说已给办成铁案了。没有供述,依据法律,证据充分确凿,也可定被告有罪的。”

  “嗯,这个……”方兰弋思路转回到刘耀祖供述上,“你说刘耀祖对所有细节供认不讳,为啥单单拒不承认打了叶盛元头部呢?”

  “这很简单。”张晓说,“方队,你别忘了,刘耀祖这种无赖,具备一定的反审讯经验,非常清楚打破脑壳会产生什么后果。”

  “有道理。”方兰弋点了点头,“所以他拼死也不承认。罪犯对于何种行为可导致何种后果,向来是非常敏感的。”

  “所以,我们也不必再跟他泡蘑菇了。”张晓果断地说。

  “能否假设一下,刘耀祖如果说的是实话,会不会是叶盛元自己撞上棍子类似的东西,看起来就像让棍子给打的?”

  “不可能会出这种事。现场只有石头,有棱有角,压根找不出可与棍子创伤相类似的东西来。”

  “还有一点。”方兰弋略有所思地问,“审讯前,刘耀祖似根本不晓得叶盛元的死是缘于棍子击打脑壳造成的,只是我们提出这个问题后,他才矢口否认,这背后是否会隐藏着些什么呢?”

  “那是当然的了。方队,刘耀祖常惹祸,曾让派出所讯问过多次,早精于此道,叶盛元咋死的他能不晓得?故意装糊涂,无非是企图唬弄过去。”

  方兰弋“嗯”了声。张晓的分析,非常符合罪犯的心理特点,只不过刘耀祖的戏演得也太逼真了。突然,她想起件事,“冯三妹当时报警的录音,是否还在?”

  “还在。”张晓拿来磁带,装进录音机,一摁放音键,冯三妹惶恐的声音响了起来:“嗯,是警察吗?黑子在天堂巷给打死了。我看到是白子打的。”

  “冯三妹报警时声音有点惶恐,但非常清楚。”张晓气愤地嚷道,“可那混蛋就是死不认账。还反咬一口,说是在诬陷他。”

  “诬陷?”方兰弋困惑道,“我上午去调查过这事,并未听有人说起两人结过什么怨,那刘耀祖说过冯三妹为啥事诬陷他吗?”

  “他哪说得出具体事来,明摆着在强词夺理嘛。”张晓不屑地摇摇头,“这家伙真叫狡猾,犯法却不想受惩罚,以为只要耍赖个一干二净,就可逃脱了。”

  玩味着张晓的话,一个闪念倏地划过了方兰弋脑际,有个想法蓦然清晰起来。

  

  五

  

  日头已西倾,酷热尚依旧。在外面忙活了大半个下午的方兰弋,一跨进天堂巷,如同置身桑拿室,即刻给热浪包裹了。

  冯三妹家院子里,黄包车后轴搁在一张凳子上,一只轮子悬空着,外胎已被拆开。冯三妹穿着件宽大的旧衬衣,勾着头正忙于给内胎补洞。

  方兰弋面对眼前的情形,心头有股别样的感觉。冯三妹在一弓一弓起劲地锉着戳破的内胎,旁边有个男孩趴在水泥桌上做作业。简陋院子,在落山前的日光里,整个儿宁静又美丽,荡漾着淡淡涩涩的温馨。

  尽管方兰弋脚步很轻,但冯三妹还是觉察了。从阳光的投影里,她发现有人站在自己身旁。

  “方警察?”冯三妹一抬头,见又是方兰弋,正盯着自己,吓了一跳。

  “你好勤快啊。干吗不让修理工给补一下?”方兰弋微微一笑道。

  “那样当然省事。”这话让冯三妹放松了,“可你知道,补一次得花两块钱,而买瓶胶水,只需4块,起码够补20次。干我们这行,赚俩钱不容易,光图省事可不行,该麻烦还得麻烦。”

  说到这里,冯三妹住了口,顺手拿起根雪糕棍,从胶水瓶里沾了点胶,将棍转动了一下,这样胶就不会滴落在地,然后麻利地放在刚锉好处轻轻揩着,再如法炮制搞定好另一小块胎皮,完事后举到嘴边,冲涂胶处吹了吹,说:“你根本不必再来。甭费这心,我是不会去作证的。”冯三妹声音里透着十二分执拗。

  “哦,不是。”方兰弋轻声道,拉过旁边的竹凳坐了下来,“不是为作证的事,我想同你聊下另一件事。”

  方兰弋的话出乎冯三妹意料,她停止了动作,吃惊地望着她。

  “前阵子我刚从别处了解到,干你们这行,一般晚上10点钟就收工,那会儿街面上人已不多了。发案那天晚上,你咋会那么晚才收工的呢?”

  “这……”冯三妹没料到方兰弋会聊这话题,一呆后就咧嘴笑了,“你说的没错,一般说是这样。那晚我运气好,生意不错,收工就晚了点。”

  “哦,是这样。”方兰弋应了声,见那做作业的男孩歪着头盯着她,目光里充满敌意。两人视线撞在一起后,男孩即刻低下头假装做作业,眼角余光仍在偷偷瞥着。

  “这是你儿子吧?”方兰弋朝男孩噘了噘嘴,问冯三妹,见她点了点头又说,“他读书好用功啊,成绩肯定错不了。”

  “真让你说着了。”提到儿子,冯三妹来劲了,脸上洋溢着母亲特有的自豪,“这次全市小学生作文比赛,我儿子得了一等奖呢。”

  “哇,真是不简单呀。”方兰弋真心称赞道,心中涌起难以排解的痛,可她并未忘了此行的目的,“白子说你在诬陷他。我想问一下,希望你说实话。你跟他有怨吗?”

  “没有。”冯三妹脸上的自豪一下不见了,“我同他有啥子仇。虽说他时常在街区惹是生非,可这跟我不搭界。”

  “那你报警时,考虑到事后可能会遭致白子同伙报复没有?”说完,方兰弋望了望大门旁堆着的坏椅破盆,还有门上的粪迹。

  “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是一时冲动。”冯三妹似心不在焉,垂下眼帘见涂抹好的胶水干了,就拿起小块胎皮贴到破洞处,用手摁平,操起把小锤,轻轻锤着,使贴面完全吻合不至留下空隙,然后将内胎打足气,放到盛满水的盆里,检查着补洞的效果。

  “事后大伙儿都说,报的哪门子警,活该让警察抓瞎去,反正他们吃饱了饭没事干。”冯三妹又说了句。

  “或许大伙儿的话有道理。”方兰弋直视着冯三妹,脸色严肃了起来。

  冯三妹一下呆住了。她弄不懂方兰弋咋会冒出这样的话来。

  “黑子原本就不是白子打死的!”

  “什么?”发懵的冯三妹似给烫了下,身子一歪,屁股下的凳子就斜了,手摁翻了盆,人也四脚朝天跌坐在泥水里了。不过,她迅速爬了起来,“你说什么?不是白子,怎么可能?这是我亲眼看见的!”

  冯二妹的反应,方兰弋并不意外。她的反应理该是这样子的,完全在意料之中。

  “你很爱女儿吧?”方兰弋见冯三妹瞪着眼睛傻站那儿,示意她扶起凳子坐下来。

  “那当然了,当妈的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冯三妹在凳子上坐下后,用手背揩了下脑门密密麻麻的汗珠,污垢就溶进了汗水里,顺着脸颊往下淌,“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黑子就是白子打死的,我绝对不会看花眼!”

  “你爱女儿,而她很倔犟。”方兰弋并未顺着她的话茬往下说,“也就是说她总拗着来,一意孤行让你没了法子。”

  “我……”冯三妹一时无语,她实在不知如何回答方兰弋的话。

  “你一定万分焦急,这我非常理解。设法使女儿摆脱厄运,是一个母亲的本能,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也会在所不惜的。”方兰弋凝视着冯三妹,她哀怨的眼睛里湿润了。

  “我调查过,黑子在追你女儿,后果是显而易见的。可你女儿太任性,对母亲的劝阻置若罔闻。陈玲香就是女儿的未来,这点你再清楚不过了,只好时刻提防她同黑子往来。那天晚上,你收工回来后,不见女儿,即刻拿起三节电筒去外面寻找。当然了,对警察你谎称刚收工回来,怕说实话警察一旦打破沙锅问到底,没准就引火烧身了。未寻着女儿回来时,瞧见白子在殴打什么人,他离开后,你看到想毁掉女儿的恶魔躺在路边沟里,半死不活的。幸灾乐祸使你倏然失了理智,这真是个天赐良机啊,随即用电筒,铆足了劲猛地一下。”

  “不是的,是白子。我看见他打的。”冯三妹有点绝望了,强蛮争辩道。

  “打死黑子后,你慌了。如果警察不知道他们俩打过架,当然,你从沿河西路回家,压根不晓得康伯街发生的事,没了明确的疑犯,准会大规模排查,变数可就大了。由于女儿与黑子有牵连,你怕自个儿受到嫌疑,咋办?报警无疑是最佳选择。有个凶手摆那儿,再加上谁不晓得那两个家伙早就水火不容,警察据此会认定白子就是凶手,你便可万事大吉了。有一点,你给疏忽了,白子打架向来不用棍,只用刀。”方兰弋口气严厉了起来,“我问过街区的一些人,他们都清楚白子的德性,想必你也不例外。按惯常的说法该是捅死或砍死,冒出个打死的说法有点不合情理,你说是不是?”

  “是。不不,不是。”冯三妹嘴唇哆嗦着,粗壮的身躯禁不住直颤抖。

  “事后验尸证实,黑子外表虽很恐怖,可净是些皮外伤,只流了点血,与性命无关,他确实是被打死的。你之所以说得那么准,心里比谁都明白,因为是你干的!”方兰弋看着近乎绝望的冯三妹,顿了下说道,“让你没想到的麻烦来了,白子死不认罪,警察需要你的证问。你又不想昧了良心去指证,这就需要有个让警察信服的理由。有人上门闹事,恰好给了个绝佳借口。于是就干脆……”方兰弋指了指大门,“那粪是你自个儿泼上去的,我说的没错吧?”

  冯三妹两膝盖使劲挤着,双手交叉抱着低垂的头。这样就不至于立马崩溃,瘫倒在地了。

  “可你知道吗,正是你说‘打死’,使我产生了怀疑。”

  “不是的,你胡说。我妈是无辜的!”

  方兰弋闻声一扭头,有个娇艳的女孩,不知何时站在了身边。她的脸稚气未脱,嘴巴抹着口红,头发染成金黄,上身是件短T恤,连肚皮都没包住,下边穿着牛仔裤。

  “不是我妈!”她眼里闪着泪花,情绪异常激越,泼妇似的高声叫道,“黑子不是我妈打死的!”

  “是我!”女孩身旁的李群明开口了,“是我打的。那家伙该死,他是个畜生。”

  “爸,你……”女孩子带着哭腔颤声制止道。

  “滚一边去!”李群明干瘦胸腔里发出的宏亮声音,让方兰弋吃了一惊。只见他将女孩一扒拉,屹立在了方兰弋面前,激愤得脸都扭曲变形了,张牙舞爪地挥动着手臂,手里捏着电筒,“我就是这样打的。我就是这样打死那个畜生的。我就是……”

  “哇——”的一声,冯三妹猛地嚎啕起来。唯有她那健壮身躯,方能发出这般悲切得震耳欲聋的声音。

  男孩一下扑过来,死死攥住冯三妹的左胳膊;女孩双腿一软,跌跪在地,以膝代步连蹿几下,紧紧抱住了冯三妹的右胳膊。

  一切来得太突兀,哭喊声似针刺得李群明倏地定住了,捏着电筒的手凝固在空中,木愣愣呆着,泥塑般一动不动。

  猝然突变,方兰弋也给震撼了,禁不住心头一颤,鼻子即刻发酸,腾地站了起来。不过,她并未弓身前去安慰,而是顾自转身朝大门走去。

  院外,日头的半个身子,已跌进地平线下去了。城市上空,晚霞如胭脂般罩着,将饶州染得一片金红。余晖里,天堂巷漂亮得五光十色起来,妩媚得真有点儿像天堂一样。

  家,多么温馨的字眼,然而……包裹在霞光里的方兰弋扭头瞅了一下冯三妹家的院门,然后仰脸眯缝着眼望了望火红的天际,试图寻找到其中确切的含义。猛然间,她忽儿意识到,自个儿忘记了……

  方兰弋深吸了口气,缓缓掏出手机,拨通了队里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