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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赛马场的休息室偶遇迪伦·莫瑞恩那天,我在财政和情感两方面都彻底破产,并不再自欺欺人地认为下一轮比赛会挽回我的命运。我因嗜赌而失去了妻子、数不清的工作和自尊。最关键的是,我将清偿债务的诺言正受到一个最难以预料的造化的威胁。我真的绝望了。
迪伦先认出了我:“尼克!尼克·布莱克!我的上帝,老伙计,多年不见了。”
“一向如何,迪伦?你看上去好极了。”他还是那么圆滑、潇洒,几乎不比大约十年前我们最后一次相见时显老,那是在一个我后来没再参加过的崴斯特伍德的校友聚会上。
“让我请你喝一杯。”他说道,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你想喝点什么毒物?”
“有毒的。”我直截了当地回答道,“要甜美的、致命的,并且要见效快的。”
迪伦咧着嘴笑了。瘦削、黝黑的脸上露出一口镶得很漂亮的牙,“今天不是你的幸运日,老伙计?”
“不是我的幸运年。”
“我们去找一张桌子坐下来聊聊。”
迪伦和我都是来自有能力把我们送到崴斯特伍德——新罕布什尔州的一所颇有声望的预科学校——读书的富裕家庭。我们成了朋友,但除了在毕业后两三年中曾互寄过圣诞卡以外,我们没再联络。他最后的一张卡片告诉我,他“正在华尔街辛苦工作,那是一个没有人偷懒的地方”。至于我,在我把父母留给我的并不丰厚的遗产挥霍在那些一定是跟我有仇的马身上之后,便以兜售旧车为生了。
几杯双料威士忌打破了我的矜持之后,我很快便将自己的全部烦恼尽数倾倒在他的耳朵里了。他是一个很好的听众。
在这个冗长的伤心倾诉之中,我得知迪伦厌倦了当前的工作并正在寻找新的挑战。
当我将所有的话都叨唠完了之后,迪伦仍带着信贷员核查一个叫化子的透支款项时所特有的全神贯注的表情注视着我。最后,当我忧郁地盯着我的酒杯时,他直截了当地问道:“精确地说,需要多少钱能够使你摆脱这些小丑?”
我同样直言不讳地答道:“4000美元就能还清他们的钱并使我重新站起来。”
“要得到那笔钱,你情愿做什么?”
“你在开玩笑?我情愿卖掉我的灵魂。只要它不是已经被送到当铺里了。”
“那么听我说。我听说一个最大的芝加哥投资公司有一个职位正在公开招聘。这是一个美差,一个我一直都在等待的晋升机会。但只有一个障碍,如果我提出申请,我就会被彻底审查,就如同一个国防部职员在中央情报局申请一个高位那样。一旦他们查出我有一个犯罪记录的话,那我被考虑的机会都比不上在脱衣舞夜总会找到一个修女的可能性大。”
这一告白吓了我一跳,将我从醉酒的边缘拉了回来:“一个犯罪记录?你不是认真的吧。”
“很遗憾,我是认真的。当我还很年轻的时候。那时刚跨出大学校门,在安顿下来之前我周游全国,结果在西部我使自己陷入了困境。没什么严重的,但那是在得克萨斯州,而你知道那里的人是什么样的。一点儿可卡因就使他们对你严加惩罚。问题是,我有一个案底,我无法抹掉它。然而……”
他停顿了很长时间,足够点起一支香烟。“现在这个主意不是突然跳进我的头脑里来的。我已经考虑它很久了,但直到现在碰到了你。我才看出它是可行的。”
我揣测不出他将把话题引向何处。“什么主意?”
“在芝加哥没有人认识我。如果我能用另一个名字来申请这个职位,一个有着清白记录的人的名字,那我的运气就会好得多。”
“迪伦,你到底要说什么?”
他探身过来,兴奋使他的语速加快:“要是我给你那4000美元——我绝对负担得起——而你给我你的身份怎么样?明白我所说的话了吗?”
我几乎大笑起来,“你是说互换身份?你跟我?”
“没错,老兄。”
我无法相信他竟忽视了一个最明显的障碍。“现在等一下。你说你将被彻底审查。如果你未来的老板们查验尼克拉斯·布莱克时,他们将会发现他几乎无法胜任,最后一个正式工作是一个二手车销售员。而现在就连那个工作都丢掉了。”
迪伦笑了,这个淘气的笑将我带回到我们的学生时代。“没问题。所有调查我个人情况的请求都会被送到我曾工作过的那个机构的人事经理手中。十分凑巧的是,他欠我一个人情。如果他拒绝合作的话,他将会发现自己不但被解雇,而且再也没有人会雇佣他。他甚至有可能被判为有罪。我已抓住了他的把柄——并且他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会不惜一切代价保守秘密。他将会寄给我未来的老板一份关于尼克拉斯·布莱克的光彩夺目的报告。”
“我的上帝,迪伦,我以前决不会相信你竟如此狡猾。”
“应该是足智多谋。”
“我仍不能相信你是认真的。这太疯狂了。”
迪伦将手伸进他的口袋里并抽出了他的支票簿。
“一张4000美元的支票会使你相信吗?”
“我更喜欢现金。”
在我遇到迪伦的一年前,我被雇为看门人,住在私人高级别墅中,这是一个名叫伊特库鲁的日本实业家的财产。他一年中只占用这座房子几个星期,而它的空置对我极为适宜。我的薪水是秘密支付的。伊特库鲁尽管富有,但他是那类人。
要说在我草率地同意迪伦的互换身份计划之后我没有再三思量是不准确的。如果我不是如此绝望,我就会对这件事更慎重地思考。由于我现在不绝望了,而且还有点儿事后小聪明,某些使人不安的问题便开始烦扰我了。
迪伦怎么会如此肯定他将得到那个使他付给我那么多现金的“美差”呢,即便那笔钱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还有,他怎么能如此肯定他能够讹诈那个人事部门的头目,迫使他与其合谋欺骗这家芝加哥公司呢?关于他的这个计划绝对不仅仅是他所告诉我的那些。他所告诉我的根本就讲不通。
那天从赛马场回来,迪伦陪我到我所在的私人别墅交付现金,而我将我所有跟身份有关的卡片和文件通通交给他,其中有我的驾驶证、出生证明和社会保险卡。同时,他也留下了能够证明他身份的所有证明。
“是否使用它们由你决定。”他说道。
当然,我不需要。我还无意于不再作为尼克拉斯·布莱克而存在。无疑,国内有许多个尼克拉斯·布莱克,它并不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名字。
我佯称我的钱包被偷。我得到了所有那些已交给迪伦的东西的复制品。在美国国税局那儿我也不会有任何麻烦。我没有银行存款,没有可值得报告的利息或投资收益。
我没有汽车,也不需要,而是一直搭乘属于这个企业的尼桑轻型货车。
阅历和自制力使我摆脱了赌博的嗜好。至少在当时,我已满足于我正在开始享受的生活,尽管它是孤寂的。我在这一别墅中的工作占据了我的全部时间。我一直都是一个读书爱好者,并且喜欢运动以及在别墅旁边的湖中垂钓。在每个周五的夜晚我将驾车到附近的村庄。在一个可以随意结识几个朋友的酒馆呆上几个小时。
偶尔地——但对我来说已经很令人满足了——我会遇到同我一样没有家庭拖累的女人。这些浪漫关系从一夜情到最短暂的风流韵事都有。我把我的这段生活当作一个长时间的、令人愉快的恢复期。
我从未想到我也许正生活在一个傻瓜乐园中。直到我见到迪伦·莫瑞恩三年后的一个下午,我接受了警察的拜访:两个侦探——欧马雷和克雷莫——对我说他们隶属于芝加哥警察局诈骗科。他们两人说话温和并很有礼貌,而当我请他们进入房间之后。他们马上解释了来意。其中一人让我看一张照片。
“你认识这个人吗?”
那是迪伦·莫瑞恩的照片。当我假装在研究它时,我尽力控制着手指的颤抖。
“不,我不认识。”
“你曾经见过他吗?”
“我不记得见过他。”各种可怕的预感侵蚀着我的大脑。
“你是否能够解释为什么照片中的这个人一直在使用你的身份证?”
我将照片递了回去,然后停顿了一下,做出一个狂喜的表情。“我的上帝,你是说你们已经抓到他了?”
他们的兴趣明显提高:“你是说你真的认识他?”
“不认识。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至少三年前,我的钱包被偷了。当时。我只能认为一定是有人在赛马场偷走了它。”
他们的脸上既没表现出怀疑,也没显出相信的样子。“里面有什么?”
“一点钱。驾驶执照、图书证、社会保险卡。没有信用卡,谢天谢地,我从不使用它们。”我犹疑着,害怕被告知我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你们是说你们已经追踪到偷我钱包的这个人了吗?”
克雷莫摇着他的头说道:“还没有。我们正在追踪的这个人是一个在逃犯。他携带一家芝加哥投资公司的巨额资产潜逃了。”
至少他们还没有将迪伦拘捕到案。我问他们是什么使他们找到了我。欧马雷说道:“是芝加哥车辆管理局。当布莱克——或无论他叫什么——在伊利诺伊州申请驾驶执照时将这儿作为他以前的地址。”
“真是太感谢你了,迪伦。”我心里想道。“噢,但愿我能给予更大的帮助。”
“我们也希望你能。但你已经解释清楚了部分谜团。不幸的是,那使我们又回到了起点。”
不用说。他们走后很长时间我才放松下来。我禁不住感觉自己脱身得过于容易,并在想将实情告诉他们是否会更明智一些。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对于迪伦,我只能感到愤怒和怨恨。
我竟如此愚蠢地答应了他的那个轻率提议使我对自己感到厌恶。我现在在想,迪伦是否一直就是一个骗子,他的过去还隐藏着哪些不法行为呢?
我只能希望他将永远是一个在逃犯。 生活在继续,而它永远如此。但我已失去了过去几年所享有的那种安全感和满足感。我觉得自己不愿离开这座房子,就像我也在躲藏似的。除了购买我所需要的那些东西,我从不进城。我不止一次地想到离开这里。我已经存了数目不少的一笔钱。我可以离开这里并开始一个新的生活,在某个地方找到一个工作并尽力忘掉迪伦·莫瑞恩以及他的罪行可能带给我的危险。
当然,慢慢地,那种持续的潜在紧张感逐渐消失了。我又恢复了自己的老习惯。
而之后,在一个秋季的雨夜,当我坐在我舒适的起居室中阅读着从图书馆借来的特罗洛普写的一部小说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由于我鲜有访客,并且绝对不会是在这么晚的夜里,所以那只会是警察。或许他们已经逮捕了迪伦,而他牵连到了我。我是多么愚蠢啊,居然还自鸣得意呢。
我将书放在一边,尽力做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来到了门边,在打开它之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一个黑影猛地把我推进了房间。他穿着一件长及膝盖的皮衣,头戴一顶压至前额的帽子。他转过身并对我笑着。是迪伦·莫瑞恩。
“你好,尼克。很抱歉这样闯了进来。”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迪伦,你来这儿干什么?”
他摘下了帽子,抖肩脱掉衣服,并一屁股坐在离他最近的一把椅子中。“好了,现在我可以喝点什么?”
“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你是一个多么糟糕的东道主呀,老伙计。”他的语气和态度像往常一样洋洋自得。
“迪伦,在你说别的之前,你最好知道警察曾经来过这儿。是芝加哥侦探。他们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三个月之前。”
“很抱歉。我从未想到他们会找到你这儿来。”
“你本该想到的。”我将经过告诉了他。
“他们满意了吗?”
“他们没有逮捕我,如果你是指这个的话。天哪,迪伦,我知道你是一个狡猾的混蛋,但我从未想到你会是一个骗子。我怎么竟会让你说服我参与你那个疯狂的计划?”
他把头歪向一边并咧嘴冲我笑着。“你还是站进来了,不是吗?”
他漫不经心的样子激怒了我。“你告诉我的那些事有哪些是真的?关于芝加哥的工作和你要去贿赂的人事经理?”
迪伦看上去腼腆得就像是一个女学生在考虑是否去亲吻一个纠缠不休的男友。
“某些程度上是真的。我的确是需要一个新的身份,并且不是一个伪造的。至于其他的。你知道得越少越好。瞧,如果你没有酒,那至少给我弄一块三明治和一杯咖啡吧。”
“那得等你告诉我你到底来这儿干什么之后。”
他收起了他那副漫不经心的姿态。“尼克,我必须离开这个国家。这是我摆脱狼群的唯一机会。”
“那你为什么不呢?”
“因为有一个小问题。”他说道,“没有护照。我知道你有一个。你和你的妻子是在法国度的蜜月。你曾给我寄过一张贺卡,记得吗?我们进行那个交易时,我把它忘了。”
“有我的照片的护照?”
他望着我,似乎我天真得无可救药。“那上面当然不能有你的照片。”
“但他们将在全国的所有机场等着你。”
“我没说我要飞出国去。”
我想到,如果有什么的话,那就是他来到这里,认为我会毫无异议地、像我上一次将自己的身份卖给他时那样心甘情愿地交给他所需要的东西。这一厚颜无耻的行径使我下定了决心。
“算了吧,迪伦。我已经有了一次教训。我曾相信你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你只能在没有我的帮助下离开这个国家了。”
“我帮你脱离过困境,尼克。你忘了吗?”
“抱歉,迪伦。”
他扫了一眼他的手表。“尼克,我没有时间争论了。把护照给我。”
“决不。”
他跳了起来。伸手拿过他的衣服并穿上了它,似乎接受了失败。他将手滑向一个口袋。而我发现自己面对的是自动手枪短而粗的枪管。又是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别浪费时间了。请把护照拿来。”
我本不该感到吃惊。然而我的确很吃惊。我真的了解过这个人吗,即使是作为一个学生?
“它在我的桌子里,在我的卧室。”
他跟着我到了那里,用手枪指着我的后背。我在桌子下面的一个挂钩上找到了那把钥匙,打开了最底层的抽屉,到处翻寻着那本护照。我们两人都没有说话。
本能警告我,对于迪伦,我已经成为一个威胁,而他也一定意识到了这一点。我能够肯定这个对我来说实际上是个陌生人的他会走出去并将我安然无恙地留在这里吗?当我把护照递给他时,他用那只空着的手接了过去并向下扫视着它。我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冒的风险,便打向他那只持枪的手。他使劲抓住枪,而我的另一个拳头袭向了他的胸口。他扑上前来,把我拖向他,尽力想重新获得控制权。
我完全不清楚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当我们搏斗时,枪响了,而迪伦从我的手臂中滑到了地板上,血从他的喉咙里喷射了出来。
迪伦死了。我杀了一个人,即使是出于自卫,我仍然颤抖得不能做任何事,而只能跌跌撞撞地走出卧室并瘫倒在一把椅子上,双手紧抱着脑袋。我不知道我在那儿呆了多久,但当我终于站起来时,天已经开始放亮了。
我觉得去叫警察将是一个愚蠢的行为,我甚至一次都没有那样想过,而这就意味着我必须除掉迪伦的尸体。在放弃一大堆主意之后,我最终捆起这具尸体放到了他的汽车的客座上。只有在那时我才想到去打开车的后备厢并拽出了迪伦的手提箱。我已经翻过了他的口袋。我用在他的口袋里找到的一把钥匙打开了那个手提箱,除了一些衣服外,里面只有一个公文包。令我惊讶的是,除了一些文件,里面还有一捆价值30万美元的债券。
后来,我将迪伦的汽车开到了湖里并看着它沉了下去。
我给伊特库鲁的业务经理打电话并告诉他由于一些个人原因迫使我不得不终止我的工作。我知道我不能再呆在这里了。意识到已被葬在车中的迪伦的尸体就近在咫尺简直使我精神失常。
我用我存下的钱为自己买了一辆汽车,是用迪伦的名字登记的,因为从现在开始我必须成为迪伦·莫瑞恩。当局正在搜捕的是尼克拉斯·布莱克。而不是迪伦·莫瑞恩。我此时很高兴自己没有毁掉迪伦留给我的那些身份证明。我的计划是驾车到墨西哥,我觉得在那里,带着迪伦偷来的一部分债券我应该能够找到一个做伪造护照生意的家伙,再从那里飞往欧洲或南美洲。
当我驾车向西南行驶的时候,我幻想着我现在能够为自己构建一个不必再为生计奔波的未来。在我的生命中只有这一次我赌赢了。
我在亚利桑那州停留了两三天,希望可以在那儿结束自己的旅途。我发现这里晴朗的蓝天和温暖干燥的沙漠空气使我身心都很振奋。
我本来决定要在提华纳越过边境,但之后改变了主意并回到了得克萨斯州,认为横穿那里将会更安全。
直到我在布朗斯维尔正要穿越得克萨斯州时一切都还顺利。但在那儿我作为一个逃避正义惩罚的在逃犯遭到逮捕。作为十五年前被控犯有严重罪行的保释中潜逃并消失的迪伦·莫瑞恩被逮捕。这个罪行远比他轻松愉快地向我承认的吸毒罪要严重得多。它是杀人罪。
我想知道是否就从那时起他便乔装成有着许多名字和犯罪计划的人?在他于赛马场遇到我之前是否曾经用过他的本名?
然而我并不十分担心。我的指纹将会证明我并不是那个迪伦·莫瑞恩。可能会有一些困难,但最终他们将不得不释放我。我将重新回到我前往墨西哥的旅途上去。
在那一刻,我的好运气用光了,正如当我在赛马场上努力同命运抗争的时候所经常发生的那样。那个装着债券和我在最后一刻没有毁掉的护照、被我安全地藏在自己车里的包裹被发现了。我被从囚室带到一个审讯室。一个边境巡逻官将那个敞开着的包裹放在我们俩之间。
“先生,看上去你似乎,”他说道,“得做出更多的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