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回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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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武侠故事
悲回风

一、野望孤舟

  至正十五年,天下正當大乱,元朝铁骑经历了烈火朝阳的时代,如今庞然大物般的国家已是濒临分崩,硝烟再起。而浮沉乱世之中,闾巷草野其间,卧虎藏龙、静待花开,独有一片宁静。

  汨罗江上,龙门之下,江水今日却异常平静,水色清瘦,恍如怒龙憩谷。两旁平原易野,日暮沙洲,苦荼甜荠生于田中,兰芷在幽深处含香;有老树悄然而立,生气全无,若不仔细凝神细瞧,兴许便发现不了它们。却见水天相接之处,有一孤舟顺水而行。

  舟上,一名艄公慢悠悠摇桨而动,他皮肤黝黑,一张枯瘦老脸上颧骨高耸,鼻梁下塌,皱纹遍布如若刀割,一双隐含精气的眸子便这般掩在了沧桑的外貌下。

  他的背佝偻非常,几乎要成了一张弓,让人显得更加瘦小。然虽此,他摇着桨的手臂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一上一下,透出一股劲力。

  “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迹。”

  就着流水,踩着木屑,艄公在日薄西山的余晖下唱起了歌来,声音豪迈朴实、悲情四扬,更添萧索。那歌声遥遥传了出去,艄公虽老,嗓音却大。

  当是时,却有一声稚嫩似乳鸽初啼般的声响打断了艄公:“阿爹,你唱的什么呀,也忒惨了,唱得我起了一身疙瘩。”

  艄公摇头,苦笑看向舟的另一旁,一少年身着绿色布衫,头上用一条洗得发白的水蓝布带系着发丝,脸色白中涂了一层酡红,剑眉高扬,鼻子略小,圆脸杏瞳,约摸十五六年纪,正笑嘻嘻地盯着那艄公看。

  “傻孩子,阿爹唱的这首可大有来头,是被那周赧王流放了的屈原所作的《悲回风》嘞!”

  “《悲回风》?什么叫悲回风?”绿衫少年惑然问道。

  艄公忽地止住了摇桨的手,搓了搓手上的老茧,长长吁了一口气——

  “悲回风么……兴许便是这浮沉的江海吧……”

  他的目光里一抹黯然正在蔓延,顺着目光远远地散了出去,便如星辰随着天边的那抹血红残阳入了江里。

二、有客来兮

  孤舟顺江而下,山野雾茫茫之间显出一片清峻,竟有炊烟袅袅升起——沙洲边上一杆白旗迎江而立,上书“渔家傲”三个古拙大字,想来也知旗下便是一间简朴渔家。

  船上那绿衣少年远远便瞧见了那渔家,忽地低呼一声,直把艄公惊了惊,艄公正怒,少年却嘟囔道:“阿爹,我饿了!”

  艄公默然不语。

  少年见状,白皙的脸上绯红更甚:“阿爹,我饿了!”

  “吃吃吃,成天就知道吃。”艄公佯怒,“亏老头子我还花了二两大银子让先生给你取了名号,怎地成天就知道吃?快去读书念文,日后出了江湖,才不会让人家笑话。”

  “呸!”少年笑着啐了一口,“阿爹,你找的什么野路子先生取的名儿,叫什么‘儃徊’,可忒难写,愁死我了。”

  艄公听了脸色涨红,喝道:“曲儃徊!你这臭丫……臭小子,皮痒了是吧?”说着便要放下木桨过去教训那名唤“曲儃徊”的少年。

  曲儃徊没想到艄公竟弃桨而来,吓得连忙就着甲板一滚,躲开了艄公抓过来的老手。

  “臭小子,你给我过来!”

  艄公不料曲儃徊如此敏捷,枯瘦的手复又抓出,要揪少年。

  曲儃徊低呼一声,艄公的手方才搭上他的肩头,倏见曲儃徊清瘦的身子好似一条泥鳅一般滑溜溜滚了出去,竟再次堪堪躲开。

  “你……”艄公气得皱纹纵横的老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指着曲儃徊鼻尖怔怔说不出话。

  两人正自对峙着,船悄然已经近了岸边,那户渔家便静谧地映入了眼帘。江边上有两道人影慢慢清晰,只听得有人朗声道:“船家——船家——”

  曲儃徊听了,连忙拦了艄公扑过来的拳头,努嘴:“曲脂鱼,生意上门喽!”

  “没大没小,成何体统。罢了,今儿先放你一马,回头看我不收拾你……”说着,艄公翘首清喉,长应道,“来喽——”

  声音苍拙豪迈,悠悠传出,层层叠叠回响之中,舟已泛到了江边。

  曲儃徊尚没看清那两人样貌,当先一人已然一个轻跃上了船,黑色的身影一抖,小舟微微一晃,来人已在曲脂鱼父子面前站定。

  来人黑衫长褂,身形修长。曲儃徊看向他——好长的脸,颧骨略鼓,鼻梁高挺,眉短眼尖,唇下蓄须,两条袖子竟垂膝,整个人便似那渔家旁的那根竹竿一般纤细。

  然,就是这样一个中年瘦汉,却莫名给父子二人如临沉岳的压迫感。艄公见了那人,微低着的脸上有异光闪过,转瞬即逝。

  “船家,我二人要到江头去,不知船家是否方便渡我俩过去?”后头那人声至人才现,头戴红巾,身形高大,褐色袍子洒脱而披,脸形方正,双目炯然爆出精光来,端的是英气逼人。

  他一步踏到舟上,小舟登时一沉,四周水花微溅。黑衣瘦汉见状右足微倾,小舟仿被一双无形大手一稳,止住了起伏。曲脂鱼身形微震,好强的内功。

  “渡,渡。小老儿泛舟的,哪有不渡人的道理。”曲脂鱼老脸上挤出笑容。

  曲儃徊见两人身形不凡,心里大奇,他跟随曲脂鱼泛舟好些年,听说了不少江湖侠客、奇人轶事。这两人身上的那股气质,却是前所未有。当下翘首凝神,贪婪看着两人,忽那黑衣瘦汉目光一扫,竟似感应到了曲儃徊的目光。两道寒芒射出,曲儃徊心里打了个冷战,连忙落目别处。

  “好怪的人!”

  黑衣瘦汉就着那甲板边儿一卷广袖,席地而坐,嘴角下凹,说不出是喜或怒。红巾汉子却是哈哈一笑,向着曲儃徊这边坐来,道:“船家,事不宜迟,这便出发吧。”

  曲脂鱼连连点头,踱到船头,拾起船桨,目光有意无意瞥向那两名船客。夜色渐侵染而来,血红的残阳被一望无际的江面所吞噬,不见了踪影。

  船动了。

三、浊酒叙阔

  浊酒呈黄,上面仍漂着些许白色小块,在微弱的灯火下看着格外混浊。

  曲脂鱼喟道:“对不住两位客官了,小老儿这船上只有自家酿的糟米酒了……”

  红巾大汉摆手笑道:“不碍事,我等不过山野村夫,这米酒正合我意!”语罢扬手而起,破旧木杯已在他手里,闭目含笑,一饮而尽。

  “好酒!是汨罗江上的味道。”红巾大汉赞道。

  曲脂鱼答道:“客官见笑了,若要拿小老儿这糟酒来喻汨罗江,可真是玷污了这滔滔江水了,那屈原非得从江里还魂来责怪小老儿不可。”

  红巾汉子莞尔,举目向外,江水黑压压一片,微风飒沓而来,曲儃徊忽然“哈啾”一声,打了个喷嚏。

  长夜漫漫,有羁旅人在叹——

  “船家,屈原早便死了吧,尸骨恐怕都给这江鱼吞噬殆尽了。”尚未开口的黑衣瘦汉神色谦然,抿着的嘴唇微颤,徐徐道。

  曲脂鱼一愣,茫然答道:“客官……您、您说啥?”

  黑衣瘦汉目光放得更远,天空郁云之间有月光漏出,他恍若未闻:“有人活着,可已是布袋老鸦,与死无别;有人死了,而他……却还活着。”说到“却还活着”四字,黑衣瘦汉意味不明拉长了语调。

  曲儃徊越听越觉来人别有奇处,当下也不收敛,眼睛发光看着舟上众人。

  曲脂鱼听了那黑衣瘦汉的话,眉头莫名一锁,额前竟有几滴汗水渗出,半晌道:“这位客官,您说得也忒玄乎了。什么死不死活不活的,小老儿一介村夫,可听不明白。”

  红巾汉子自顾自斟酒而饮,默然不语。

  黑衣瘦汉道:“十五年前,在下有三名兄弟,说来惭愧,世道炎凉,我三人竟为元人权臣脱脱卖命。唉,若没记错,那天也是这么一个凄冷的黑夜。”

  舟上三人侧耳而听,曲儃徊尤为认真,这人要讲故事了!

  “我兄弟四人师承山右混沌归元手臧华拙,自小相依为命,虽非亲生兄弟,感情更胜血肉。出师之后,我兄弟四人以三十六路混沌归元手名震天下,后为元人脱脱所赏识,纳至门下。呔,可笑可笑,我四人身为汉人,却为那脱脱卖命数载,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勾當。几年之间,声名狼藉,为天下武林所不齿,被称为山右四鬼。”

  曲儃徊不曾听过混沌归元手的名号,但这脱脱却是名震天下的元朝中书右丞相,只是自至正十五年脱脱被罢黜流放之后,已有多年不曾听到这个名字。此时又被提起,却蓦地将众人的思绪拉长了许多。

  “脱脱窃权罔利,染指武林,那几年里,我们山右四鬼臭名昭著,脱脱肃清元朝武林,使的头一柄长枪便是我兄弟四人。太湖三剑侠,呵!名气倒是不小,可没在我四弟手上走过五十招。川中的群英会,声势浩大,是为川中一霸,当我三弟的霹雳断魂掌使出来时,百号人作鸟兽散,余下一个盟主成了三弟掌下亡魂,群英会一哄而散。对了,还有那淮南的太极居士,哼……传闻太极剑天人合一,威力无穷,震慑淮南。到头来,不也是被我的袖里寒光折剑败亡。”

  曲脂鱼侧耳听着,兀自摇着船桨,有如老僧入定。

  而曲儃徊听了“袖里寒光”四个字,眉毛一挑,念道:“袖里寒光……袖里寒光……这名字在哪儿听过呢……”

  红巾汉子大手紧握木杯,头也不抬,发问:“那令兄呢?”

  “嘿,陈元帅问得好。”黑衣瘦汉笑道,也不知有意亦或是无意,竟说出了“陈元帅”三字。

  艄公曲脂鱼身形剧震,定定看着端坐在甲板上的红巾汉子,涩声道:“你、你是天完陈元帅?”

  红巾汉子轻微一笑,飘飘吐出:“不过是兄弟们给封的号罢了。”

  话语虽轻,掷地有声。如今元朝分崩,义军四起,天完徐寿辉红巾军与元军分庭抗礼,帐下又以元帅陈友谅声名最盛,舟上父子虽早看出此人器宇轩昂、来历不小,但也万万没想到此人便是当今天完元帅陈友谅。

  陈友谅也不顾曲氏父子咋舌惊诧,道:“桑兄,何不继续说下去?”

  “你是袖里寒光桑昆吾!”曲儃徊忽然惊醒,一语道出。

  “小兄弟好眼力,正是在下。”黑衣瘦汉广袖一摆,袖中不知乾坤几何。

  桑昆吾乃是近几年中原武林的红人,所谓“袖里寒光照明月,两手乾坤纳无极”,一手袖里寒光名震天下,现如今为天完徐寿辉大内高手之一,不想竟有如此狼藉过去,为那可恶鞑子卖过命。

  曲脂鱼的头又低了下去,一双古潭般深邃的眸子出神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

  桑昆吾道:“我桑昆吾一生没佩服过几个人,首当其冲便是我大哥。一手藏拙剑曼衍鱼龙、虚实相间,洋洋洒洒横绝中原武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纵然神功有成如我师尊,也不得不对大哥的藏拙剑服输。

  “正因为有大哥在,我们山右四鬼才能助脱脱一统武林。便说那年我四弟为那所谓白道川中武林设伏所围,三十六名蜀中好手扬言要将四弟当众斩首,为民除害。我们三兄弟急得手足无措,大哥二话不说,一柄单剑深夜飞渡川中,五天后,我们只见他浑身是血,带着完好无缺的四弟回来……

  “还有岭北那个十万掌法施千钧,扬言要一统天下武林。哼……三天之后,施千钧睡醒之时,床边多了一只死蟾蜍——坐井观天。‘藏拙剑’三个字就那么留在施千钧余生里,那夜大哥何时去的,何时走的,他浑然不知,从此退隐山林……

  “只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师兄弟四人情同手足,我敬佩大哥武功,但大哥优柔寡断,常怀妇人之仁,难成大事。初时我们三兄弟对大哥毕恭毕敬,但日子一久,嫌隙渐深。正当我们山右四鬼如日中天之时,大哥却生退意,我三人又怎会甘愿就此陨落?千说万劝之下,我们与大哥妥协,干完最后一票,我们便与大哥分道扬镳、蟹匡蝉緌。”说着,桑昆吾一双瞳孔蓦然收缩。

  “那是十五年前的夜晚,脱脱的最后一个目标便是那一颗钉在他胸口上的钉子——江南姑苏亭剑圣商万城。姑苏亭是为江南一带中流砥柱,门庭若市、人才济济,一直以来不服脱脱染指武林。商万城与脱脱背道而驰,广纳流离失所的武林同道,企图自据为王。脱脱令至,要见商万城全家尸首异处,起初我们以为大哥应不会答应,没想到他竟二话不说应允而下,我们兄弟四人便夜闯姑苏……”曲儃徊听得胆战心惊,连连低呼,桑昆吾说着如此惊心动魄的往事,竟好似酒后小谈一般悠然,却是令儃徊十分不解。末了瞥见曲脂鱼神情复杂,瞧不出喜怒哀乐,暗道:阿爹今儿是怎么了?

  “商万城不愧号称剑圣,他的冲霄剑真如龙冲九霄,我们三兄弟节节败退,便要被围攻于姑苏城外。大哥迟迟不出手,然而最后他还是动手了。嘿!”桑昆吾说到此处,眼放金光,“藏拙剑与冲霄剑谁人更胜一筹,想必不止我桑昆吾,天下武林中人都想知晓其中结果。”说着,桑昆吾顿了顿。

  那夜他不曾忘记,那是武道中人梦寐以求一观的一战。惊霄剑飚举电至,震慑苍穹;藏拙剑虚幻相间,实中见变。

  桑昆吾过了十五年仍没领会那藏拙剑的剑意,究竟是何等的心情,才能使出那样夹杂着八十一种变化、七十二路杀招、封住商万城周身上下所有大穴的剑?

  “谁赢了?”曲儃徊按捺不住,问道。

  “亲眼所见,藏拙剑将冲霄剑一断为二,商万城身死。大哥那天异常嗜杀,带着我兄弟三人,血洗了商万城全家一百三十六口人,我们眼皮也没眨一下……”桑昆吾淡淡道。

  一百三十六口人!好嗜血的剑,好邪魔的意。但、他不是常怀妇人之仁么?为何又突然这般杀人如麻?

  ——好矛盾的一个人,曲儃徊不由遐想连篇,这样的剑,究竟是由什么样的人使出来的?

  如此血淋淋的惨案,竟被袖里寒光如此轻易地说了出来,好似执笔轻飘飘地在宣纸上点上一点,任由那墨汁散开……

  “唉……”

  摇曳灯火之下,曲脂鱼轻叹一口气,细致入微,几近无声。

四、曼衍鱼龙

  舟已近岸,沙洲边上郁郁青青,老树盘根,月光投下,一片青翠。

  舟上半晌无语,陈友谅嘿然笑道:“桑兄,后来又如何?”

  桑昆吾闭目,道:“我们杀红了眼,老少皆亡,无一放过,除了商万城的妻子……”

  “哦?”

  “我们见商万城妻子似有身孕在身,肚子挺得老大。三弟说:‘兄弟们,这个娘们儿让我来练练手!’四弟说:‘既然三哥如此雅致,小弟就姑且让了你吧。’那娘们儿毕竟是姑苏亭的女当家,见了我四人,竟也不慌,眼神里傲氣勃然,倒也令我等佩服,见我众人围之,竟取出匕首要自我了结。四弟脾气暴戾,一剑挺出,那娘们眼见便要死在他剑下……“

  曲儃徊听着——那中年美妇手持匕首,视死如归死死盯着山右四鬼的一幅豪气万千画卷隐隐在脑海里铺展而开,巾帼之情,宁死也不愿受辱于他人,江南姑苏的女子,莫非骨子里头也流淌着塞外的那种风沙豪情么?

  “船家,这个故事如何,还要昆吾再说下去么?”桑昆吾戛然而止,转头以一种复杂的神情看着伫立船边的曲脂鱼。

  曲脂鱼身子一颤,吐出一口浊气:“不必说了……”

  陈友谅扬眉:“怎么?昆吾何不把它说完。”

  桑昆吾修长的身子上,关节倏然一节节动了起来。

  “这个故事的结局,元帅还是问这位船家吧……”桑昆吾眼里寒芒大作,周遭忽地笼罩了一股寒意,若寒冬雪夜般令人脑袋发凉。

  陈友谅饶有兴趣地看了曲脂鱼一眼。

  曲脂鱼低着头,凄楚一笑:“十五年了……已经十五年了啊……”

  曲儃徊瞧得云里雾里,蓦然间,桑昆吾身形向前踏出了一步,这一步看似随意,却又令舟上的寒意更凛冽了几分,窒息之感压迫而来。

  “十五年了,你可还记得昆吾么?”桑昆吾谦然若冲,不知是微风动了他的广袖,还是他的“气”带动了周围的风,“大哥。”他的眼中淡泊、谦虚、随性、自由忽然之间尽收一处,化作了一股怒意。

  大哥?曲脂鱼?

  曲儃徊呆立当堂,这个佝偻怕事、沧桑衰老的艄公竟是当年名震天下的山右四鬼老大藏拙剑?这不是自己那卑微的老爹么?

  桑昆吾眼里爆出一股炽烈的怒意,却又夹带着寒光。

  话音尚未落地,在曲儃徊因震惊而瞪得老大的眸中,桑昆吾连续踏出七步,左右交错,身影迷离,广袖飘飞。

  “阿爹!”

  曲儃徊惊怒交加,不曾料到桑昆吾竟突然发难,直逼老父而去。眼见弯腰驼背的老艄公便要被那两条巨蟒般呼啸而至的广袖扫成肉泥,曲儃徊连忙闭眼,不忍再看。

  不,我不要,我不要见到我的阿爹死掉……

  乡野之间、江水之上、林中小屋、山间古树……林林总总,曲儃徊这一瞬间脑袋里闪过无数的画面,一幅幅、一幕幕前赴后继,相互交融,那是他与老父亲的记忆,醇和如初升太阳般的记忆。直到当时,曲儃徊才知晓何为血肉亲情,不就是那在皮下骨里,流淌着的血液么?

  无论怎么流,依旧那般殷红的血液啊。

  半晌寂静无声,唯有衣袂飚拂的声音。

  睁眼——桑昆吾波澜不惊的脸上带着异色,两条广袖交叉护在胸前,而在曲儃徊身侧,陈友谅却兀自握着酒杯饮酒。

  曲儃徊没有第一眼看他的老父,他害怕……然而,曲脂鱼佝偻的身形却顽磐一般定定立在桑昆吾身前,背对着曲儃徊。

  “阿爹,阿爹,你没事吧?”曲儃徊连忙向前,当是时,一只暗褐色的手伸出,拦住了他。

  “别过来!”曲脂鱼厉声喝道。

  曲儃徊愣住了,他从未见过老父如此斩钉截铁。又听曲脂鱼缓缓道:“昆吾,你的袖里寒光可真是精进了不少。”末了,曲脂鱼忽然一咳,似乎已经受了伤。

  桑昆吾唇角皱纹一深,冷笑道:“大哥啊大哥,拜你所赐,我这袖里寒光可真成了‘袖里寒光’了!”

  袖里寒光,竟然真有寒光。那是一抹冷峭的势,一种流转的意,恰如点睛一撇、无声呐喊般摄人心魄,两条广袖无风自鼓,迎面向着曲脂鱼而来。

  劲风猎猎,飚举电至,小舟晃荡之间,两条泛着寒芒的广袖已经“哧啦”将曲脂鱼席卷而过。

  曲脂鱼身形一晃,“蹬蹬蹬”连退三步,方才止住了退势,一手捂着胸口,那里已是衣袂尽碎,无数条血痕赫然在胸,已为桑昆吾一对袖子所伤。桑昆吾讶然道:“你为何不躲不接招?”

  曲脂鱼啐出一口血痰,答:“当年我为了消除自己的孽障,反而铸下大错,亏欠你们兄弟三人太多……”

  “住口!”桑昆吾古潭也似的脸波澜四起,须发皆扬,欺身又上,两袖缠向曲脂鱼凸起的锁骨。

  曲脂鱼闷哼一声,硬以一身枯瘦身子接招,“噗噗”两声闷响,曲脂鱼再撑不住,身子倒跌而出,滚到曲儃徊边上。

  “阿爹,阿爹,你、你这个坏人,我跟你拼了!”曲儃徊见老父神色淡如金纸,口中呕血,登时血气上涌,惨绿色的身子便扑向了桑昆吾。

  “儃徊,别!”曲脂鱼失声,却是拦他不住。

  桑昆吾眼神凛冽,广袖一斜,便将小鸡般的曲儃徊挟在了袖下。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曲儃徊神色痛楚,惊叫道。

  而,陈友谅还在斟酒。

  曲脂鱼见状,强咽喉中腥甜,道:“二弟,是我亏欠你们的……尽管来找我……孩子是无辜的。”

  桑昆吾喋喋怪笑,身子腾地如大鸟般掠起,凌空生力,翻腾之间点水无痕,便已上了岸边沙洲:“哈哈哈,屈知余!要你儿子性命,便上岸来吧。三弟四弟断腿之恨、还有我的断臂之仇……都做个了結吧。十五年了,你躲不过的!”

  陈友谅眉毛一剔,斟酒一杯,叹:“好酒、好酒。好一杯十五年的老米酒。”

  曲脂鱼投出一个求助的目光:“元帅,我已经老了,只盼能与我儿安度余生,求元帅帮帮小老儿,昆吾为你帐下之人,你的命令他还是听的……”

  陈友谅耸肩,露出一个不置可否的表情:“比起这个,友谅还是想见见那传说中的藏拙剑。”

  曲脂鱼悲然:“哪有什么藏拙剑,呔,都是浮云,都是烟尘呀……”

  浮生名利又几何,不都随着那薄暮尽化作了烟雨,冷峭洒在土地上了么……

  曲脂鱼单手一拍小舟,“嗖”,甲板上一柄竹竿应声而起,只见得他身动、摸竿、身扭、力发,人已凭借竹竿之力弹向沙洲上。

  过往恩怨情仇,终究是逃不开、躲不过,由这一柄剑引起的风云,最后也得了结于那一剑上。

  陈友谅缓缓将陈旧酒杯放在甲板小桌上,喃喃道:“老马识途、老马识途呀。”

五、浮江入海

  桑昆吾墨黑色的袍子在翻卷,广袖下夹着扑腾的曲儃徊,直向沙洲上的林子里奔去。

  十五年了。自那个深夜,自己敬为大哥的屈知余猝然出手,断了三弟四弟四条腿、卸了自己双臂以来,已经过了十五年了……

  他最恨的还是屈知余当时说的那句话:“兄弟们,我们亏欠世人太多了,要怪就怪大哥吧。这是我们赎罪的方式……”

  可笑,身为蝼蚁,却装孔孟?带头是你屈知余,假惺惺的又是你屈知余?

  念想之间,耳边一声浑厚清啸传来,接踵而来的是衣袂破空的声音。桑昆吾背后好似长眼,身形恁地一顿,靴子画出一道长痕,激起砂石四溅,广袖通灵般倒卷而起,将曲儃徊惨绿色身子倒送而出。

  “哎呀!”曲儃徊发出一声惊呼,来人愕然,身形微微一滞,举手要接曲儃徊。

  高手过招,只在一息。桑昆吾知晓曲脂鱼深浅,哪肯放过这一瞬间,当下左袖一滑,堪堪将曲儃徊扯回。同时右袖竟一分为二——袖中有袖,平地里伸出一截来,扫向曲脂鱼面门。

  “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物有微而陨性兮,声有隐而先倡!”桑昆吾沉声大喝,力增三分,毫不留情。

  屈脂鱼单掌朴实拍出,那是他们兄弟成名的混沌归元手,掌力玄而含劲,掌风如浪如火。

  “砰”,两人招式相换,屈脂鱼只觉一掌如泥牛入海,桑昆吾广袖上凭空生出一股粘劲,黑漆漆袖口如黑洞般将自己掌力吸入。曲脂鱼错愕之际,倏见桑昆吾身形一晃,左袖鼓起,曲儃徊发出一声惨呼,仰天喷出一口血箭!

  “你……”曲脂鱼胸口一窒。

  桑昆吾身影后退,阴笑道:“大哥,我这袖里乾坤练得如何?你方才的混沌归元手我可是照单全收了。”

  曲脂鱼又惊又怒,此子分明已经练成至臻内功,竟以两袖能自由吸纳分流自己的掌力,移花接木将自己掌力倒送曲儃徊身上。曲脂鱼余光瞥见曲儃徊脸色惨白,脖颈上满是鲜血,显然受了内伤,悲吼一声,右拳一砸身边老树,硬生生扯下一根树干来。

  “大哥,你莫要自暴自弃啊,藏拙剑呢?难道你要用这破木头来挡我的袖里寒光么?”桑昆吾嘿然道,左袖勒紧,曲儃徊闷哼一声,鲜血又呕。

  “放开我儿!”曲脂鱼虎吼一声,一股杀意在老脸上蔓延,人如同被倾注了不可思议的魔力,一扫先前胆小沧桑。他沉睡已久的血液正渐苏醒,被那股炽热的怒意煮得沸腾……

  “嘿嘿,大哥,你可真是说笑,你无妻无妾,怎的会凭空多了一个儿子……若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小子……不对,这丫头该是商万城的根吧……你以为让她扮成男孩,我便认不出来了么?”说着桑昆吾广袖一卷,曲儃徊发辫登时散开,一头流苏般长发迎风拂起,竟是一落得清秀的妙龄少女。

  “啊……”曲儃徊发出一声娇呼。

  曲脂鱼心里一凉,一股萧索荡出——这个藏了十五年的秘密终究还是藏不住了。

  就似那藏在酒窖下十五年的女儿红,小心翼翼地将它呵护着,就在酒香四溢、津津乐道之时,桑昆吾一语无情将它打破……

  曲儃徊虽伤,偏那瞳孔里意识分明,今夜她屡遭变故,先是曲脂鱼的真实身份被揭穿,紧接着而来的噩耗几令她崩溃——自己竟是剑圣之女,那么多年来含辛茹苦抚养自己长大的阿爹,便是杀了商万城一家一百三十六口的罪魁祸首,是自己的杀父仇人……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洗清你的罪孽了么?我告诉你,不可能!”桑昆吾哈哈狂笑。

  “住嘴、你住嘴……”曲脂鱼眼神呆滞,怔怔呢喃。

  “你杀了她一家,还让她喊你做爹。我们兄弟几个之中,又有谁比你更丑陋呢?你不是圣人,不是救世主,没资格来决定别人的路子。十五年前你废了我们三兄弟武功,还说是为了让我们放下屠刀……十五年后,你还要让这丫头背上不忠不孝之名。哈哈哈,你可真厉害啊屈知余。”桑昆吾几欲疯狂,颤着身子笑道。“你——闭——嘴!”

  曲脂鱼一字字吐出,同一瞬间,他右手举起那截树干,身影在凄厉呼喝之中化作一道惊鸿。

  桑昆吾暗叫不好,广袖腾出,不敢怠慢,连忙将曲儃徊甩开,两条广袖汇聚一处,内力四射,劲风辣辣,袖子如同黑龙咆哮卷出。

  “哧”的一声,曲脂鱼身子已近,手里树干好似利剑一般送入黑洞也似的袖口中。

  如飞蛾扑火,藏拙剑法华光散去,木屑纷飞,一股旋转劲力先将树干碾为粉末,紧接着是曲脂鱼的衣袖,他连忙随力而走,腰身一扭,飞出三丈,堪堪止住身形。

  “哈哈哈哈!”桑昆吾狂笑,“藏拙剑也不过如此!”

  曲脂鱼神色黯然,默然伫立。月洒树林,两人对峙,曲脂鱼瞧见曲儃徊身子倒在远处,正遥遥瞧着自己,一双水灵瞳孔里说不清是爱或恨,不由得悲痛莫名。

  当是时,却又一道壮硕身躯轰然落下,稳稳当当立在曲儃徊身侧。

  来人披风猎猎,神情傲然,眉宇之间一缕狂霸,不是陈友谅是谁。却见陈友谅大手一探,轻易将曲儃徊抱起。

  “你做什么?”曲脂鱼不料陈友谅忽然出手,心系曲儃徊安危,失声叫道。

  “放開我……”

  曲儃徊小手捶着陈友谅宽阔胸脯,只听得陈友谅脸色一正道:“嘿嘿,屈老前辈,这个娃娃还是交给在下。你们师兄弟间的事情自己解决吧,这娃娃是商万城之女,对在下可大有用处,你放心,我暂且不会伤她性命……”

  曲脂鱼老泪已凝,凄然道:“有什么事尽管冲着我来,为何要为难一个孩子……”

  陈友谅摆手,徐徐道:“此言差矣。徐寿辉胆小怕事、难成大器,友谅不服他已许久。只是天完政权非轻易可破,我虽有力,但无处可施,若要有一番作为,必要先除徐寿辉,那么便需这娃娃了。她是姑苏亭少主,商万城虽死,姑苏亭不散,在下只需迎回姑苏少主,便能以姑苏亭之名号召武林群雄,一呼百应之下,要破天完,又有何难?”

  “屈知余,我有一事不解,你原非嗜杀之辈,为何唯独那夜血洗了商万城一家?”桑昆吾扬眉。

  曲脂鱼长叹一口,道:“我本为杭州人士,家父为杭州武林盟主。商万城原为家父手下,后为一己私欲,深夜用毒药毒死我家上下,还偷了我屈家的冲霄剑法。我为师尊所救,侥幸不死。可恨那厮易名换姓,竟厚颜无耻以我屈家剑法自立门户,还成一代大侠。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我出师之后,寻遍天涯海角也找不到仇人踪影。为报仇雪恨,我对武道几近痴迷,誓要将那人千刀万剐,是以我和脱脱达成协议,我助他完成霸业,他助我寻找旧仇人。多年来渺无音讯,直到十五年前那一夜我才收到消息,商万城便是当年那个害我家破人亡的元凶……”

  陈友谅与桑昆吾均是一愣,竟没想到其中另有缘由。

  桑昆吾道:“那你又为何收养了这个娃娃,还反过来伤同门兄弟我等三人?”

  曲脂鱼惨然一笑,道:“那夜我杀红了眼,脑子里只有我屈家上下死时的惨状,我要商万城血债血偿。一百多口人,我杀得心里麻木,最后见到商万城妻子与她那十月身孕时,我忽然莫名有一种失落感。

  “我这一生,只为报仇所活。我已杀了商万城报仇雪恨,又何苦赶尽杀绝。害我全家的是商万城,跟他的妻儿无干系呀……便如你所说,是为了我的一己私欲吧。我们沾满血腥,为脱脱干尽伤天害理之事,也是时候收手了。我断你们手脚,是我最后悔之事,为了对得起我自己可笑的良心,竟擅自废了你们,妄想如此将肮脏的过去掩埋起来……

  “那之后我将商万城妻子送到湖南老家隐居,她心系亡夫,又恨我为灭门仇人,竟绝食而亡。所幸我及时发觉她腹中仍有动静,剖腹救出这孩子。是呀,又是一方新生命呀……看到了这嘤嘤初啼的孩子,我才真正醒悟过来,这世间恩怨情仇,祸不及三代啊!”曲脂鱼老脸通红,身子竟颤抖起来。

  “昆吾,是我害了你们,这条命你拿去吧!只求你放过儃徊,她与我并无血缘,你动她无用,伤她不智啊!你说得不错,我并非救世主,为了说服我自己那肮脏的良心,废了你们一辈子,还叫儃徊认我这个杀父仇人做爹……千罪万罪,都在我身!”

  桑昆吾良久不语,忽然一扯两条广袖,广袖破碎,袖下一片空荡荡,竟没了双臂。

  “哈哈哈……好一个良心、好一个良心。”桑昆吾着魔般狂笑了起来,声音凄厉如狼啼,“让老子来废了你的良心!”

  桑昆吾忽然一声怪啸,畸形的身子化作幻影,恶狗扑食般朝着陈友谅手里呆若木鸡的曲儃徊狠狠撞去!

  陈友谅不料桑昆吾突然发狂,尚未反应过来,桑昆吾人已在跟前,形如奔雷,势如山洪倾泄,一股难以想象的压力排山倒海而至,饶是陈友谅也不禁胸口一涩,更别说那年少的曲儃徊了。

  而有一人更快。

  在桑昆吾踏出的那一瞬间,他已经动了,回光返照般弹起,周身真气勃然而发,势成破竹般飙举电至,单指点出!

  桑昆吾发出大力编织的网瞬间被曲脂鱼那一指点中。

  藏拙剑之精髓便都在这一指上,那么随意、单调的一指,偏偏好似一根锐利的针,不偏不倚扎入了桑昆吾的壁垒,瞬间封锁了桑昆吾的所有后招。

  桑昆吾的瞳孔蓦地收缩,曲脂鱼去势不减,那股剑意顺指尖,蔓延到手指边的老茧,再是掌心,眨眼之间,灌涌周身,那老弱佝偻的身躯,映在曲儃徊带着泪光的瞳孔中,分明是为己而来。

  是呀,哪管那许多,管他满手血腥,管他杀人如麻,管他血海深仇,管他播糠眯目,曲儃徊只知,眼前的是自己的老爹呀!

  他是那个独步天下的剑客也好,是那个乡野密林之间的艄公也罢,日日夜夜朝夕相处,那样无私抚养疼爱,又有何仇不解,何恨不消?

  父女俩之间隔着惊骇莫名的桑昆吾,隔着野心勃勃的陈友谅,四目相接,曲脂鱼心里一涩,纵然今夜十五年的欺骗隐瞒已经被无情揭穿,那孩子的眼里,不还是那看着老父亲的眼光么——那样崇拜、调皮、感动……复杂的眼光。老艄公凌空而行,先与桑昆吾砰然而撞,桑昆吾后躺,他广袖已失,但双腿仍在,一身气力凝聚踢来,曲脂鱼指力一涩,桑昆吾狂笑:“藏拙剑不过如此……”

  话音尚未说完,桑昆吾忽觉胸间一窒,紧接着有一股冰凉的空气在穿胸而过,“噗”一声,桑昆吾背部忽然无端喷出血雾。

  桑昆吾低目而视,曲脂鱼手指点在自己胸前,指力穿胸而过,但分明留了几分气力。

  桑昆吾堪堪稳住身形,眼里凶光满布,恨意仍在,提力道:“一起上……”

  陈友谅目光一冷,曲脂鱼老目含光,只见得陈友谅单手举起,道:“屈知余,你投入我营下,我可赐你二人高官厚爵,若不从的话,这女娃我虽要她命用,但少个只手只脚,于我无碍……”

  “你……住手!”曲脂鱼悲怒涌胸。

  陈友谅冷哼一声,一指凝在曲儃徊肩上,但见曲儃徊身子一颤,脸色蓦然煞白,但却倔强咬紧了牙关,只是鼻子里发出“哼哼”声响。

  那是她为了不让老爹担心呀。

  曲脂鱼又何尝不懂她心意,他的身子瑟瑟发抖起来。

  “屈知余,你还不投降,我可先卸了这女娃的臂膀!”陈友谅面露凶光。

  倏然间,天地骤然宁静了起来。这无关陈友谅,无关他人。这是曲脂鱼他自身的恩怨孽劫,他又怎容得陈友谅危害儃徊?

  霎时之间,曲脂鱼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答案,一个对十五年来隐姓埋名、肃清过往的交代。他目光狠了起来,是啊,躲不过啊!

  “呵!”曲脂鱼仰天清喉高喝,声音苍莽又拙,沛然若冲,那是对十五年来逃逃避避的摒弃……

  陈友谅举起的手掌势一凝,引颈而瞧,曲脂鱼佝偻的身子直了起来,紧接着,身子化作虚幻。

  来了,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柄古朴短剑,曲脂鱼含泪而行,静谧地使出一剑!剑意昂然,剑气飘然,剑势猛然!泱泱人间,何处藏拙?

  “藏拙剑……”陈友谅、桑昆吾两人齐齐出招,桑昆吾沉腰立马,单腿弹出。曲脂鱼人至剑起,桑昆吾闷哼后退。陈友谅见势不妙,竟将曲儃徊就地一扔,曲脂鱼连忙去接,陈友谅嘿然笑着出拳,“噗”一声,曲脂鱼为救女儿,硬受一拳,短剑落地。

  陈友谅冷笑:“再强的剑法也逃不过‘情’一字!”横天一臂夹带泰山之力砸去。

  曲脂鱼左手单抱女儿,忽地身子滴溜溜一转,顺着陈友谅臂膀滑来,陈友谅连忙回守,却觉一抹冷意顺右臂而来,大凛之下,胸间一涩,一身气力竟使将不出。

  “真正的藏拙——是我!”曲脂鱼沉声大喝,原来他藏拙剑已至天外之境,周身大穴竟都喷出剑气来,瞬间将陈友谅右臂、胸腹戳得千疮百孔!

  “啊!”陈友谅蹬蹬后退。

  曲脂鱼冷眼看了两人一眼,抱着女儿向远处密林疾行而去。这把剑造出来的孽,躲不掉、逃不开,终究归于这把剑,只是,这次的剑,是他自己。

  “追……”陈友谅冷声咬牙。

  两人提气追去。

  林中,曲脂鱼寻了一棵盘根老树,将曲儃徊轻轻缓缓置于树下。

  “儃徊,你先歇歇。”曲脂鱼说着,双手伸出,真气导入曲儃徊体内。

  曲儃徊脸色苍白,已受内伤,全凭倔强才能撑到如今,道:“啊爹,我没事……”忽觉一股暖流顺着背后流入体内,五脏六腑登时一酥,“哇”地呕出一口淤血,气息畅快了许多。

  曲脂鱼瞧了女儿一眼,眼里又有自责,又有爱怜,张口要说些什么,却只化作了那一声喟叹。

  破空之声传来,曲脂鱼眉头一擰,转身便向陈友谅两人追来方向奔去。

  “阿爹……”曲儃徊禁不住涩声叫道,眼里泪光分明。

  曲脂鱼没有回头,只是说了一声:“儃徊,若我败了,你自己也要拼命活下去……”言罢仍来一柄短剑,那柄短剑古朴无华,曲儃徊接在手里,上头“藏拙”二字历历在目。

  藏拙剑……

  “阿爹……”曲儃徊欲说什么,却已发现曲脂鱼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

六、罪归吾身

  “愁悄悄之常悲兮,翩冥冥之不可娱。”

  曲儃徊摸着藏拙短剑,感受着它的纹路,曾经叱咤风云的记忆……也不知过了多久,倏然有一阵细碎声响传来,曲儃徊下意识攒紧手里的短剑。

  有人来了!

  苍郁密林里跌跌撞撞奔出一人,那人周身墨黑,是桑昆吾胜了么,阿爹呢?阿爹呢?

  不容多想,那人来得甚快,转瞬已至面前,倏然间一掌朝着曲儃徊天灵盖拍来。

  “杀——”

  那人发出一声凄厉悲吼,曲儃徊“啊”的一声,闭眼直挺挺刺出!

  “哧”剑虽古朴,入肉甚深。

  杀了他,为阿爹报仇!曲儃徊手里添力,剑再深入,有腥甜液体溅到脸上,一片冰凉。

  他死了么?

  曲儃徊睁眼。来人身着墨黑衣裳,身躯却十分瘦弱——不对,不对!桑昆吾没有这番瘦小,曲儃徊瞪大了眼,暗褐皮肤皱纹满布,颧骨内凹的脸上老泪纵横,唇角皱纹深刻,一抹淡淡的苦笑挂着。

  “阿爹……阿爹,为什么是你?你、你为什么穿着那坏人的衣服?”曲儃徊几乎崩溃,连忙弃了手里那只余下剑柄在体外的藏拙剑。

  曲脂鱼气若游丝,道:“我亏欠你太多……咳咳……原以为能就这样瞒下去……我错了……咳咳……冤冤相报何时了……只有我死了……死在你手上,这段仇恨才能就此结束……”

  “什么仇恨,我才不管,你就是我的阿爹!我只有你一个阿爹!”

  曲脂鱼欣慰一笑:“儃徊,你就是我的命呀……你活着,阿爹便没有死呀……”

  “我不要阿爹死……呜呜……”曲儃徊泪满襟。

  曲脂鱼倏然瞪大了双眼,仰天朗越高声喝道:“愿万罪归吾身!”言罢,头一歪,气息戛然而止。

  “阿爹!”曲儃徊抱着老父逐渐冰冷的躯体,任由血液沾满全身,在茫茫黑夜里仰天而号……

  微风吹拂而过,曲脂鱼已经凝固的脸庞上,却赫然有一丝笑意仍在,那是一种解脱的笑……

  是呀,十五年来恩恩怨怨、仇仇恨恨,尽都归在了这把剑上啊。

  悲回风哟,悲回风哪!

  “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迹。”